崔婴既然已经说了次日要陪崔使君用朝食,自然就不会食言。
第二日,巳时刚过,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厅堂中。
崔使君正坐在自己的食案前,目光落在崔婴身上,她那几乎恨不得在背后长出条尾巴出来的狗腿模样,让崔使君既感到好笑又有些无奈。他嫌弃地摆了摆手,想要将她赶到一旁:“去去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听说昨日你带着青葵在舂米坊折腾了许久,将工坊搅得天翻地覆,不知你忙活出了个什么成果来?”崔使君身为府衙的主人,这些动静自然是瞒不过他的。就算他不主动询问,事关崔婴和青葵,燕翁也会主动和他禀报。
崔婴无视了覆在自己脑袋上想要将自己推得远远的大掌,咿咿呀呀地朝门外招呼了一声:“青葵,快进来吧!”
崔使君无奈地看了一眼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的崔婴:“……”
小娘子的脸面还是很矜贵的,崔婴话音刚落下,崔使君就收回了自己的手。崔婴见状,又笑嘻嘻地绕过食案凑到崔使君的身旁,非要紧挨着和他坐在一起。
崔使君垂眸看了崔婴一眼没脸没皮地模样,也只低声提醒了一句:“胡坐不雅。”
所谓胡坐,便是双腿交叉盘腿而坐,这种坐姿据说源自蛮夷之地,后传入中原,被视作胡人之习。在这个时代,胡坐被视为十分失礼的行为,即便是男子胡坐也会被视作粗鄙无礼,更不用说是小娘子了。
看过秦汉时期影视剧的人,常常会看到里面的大臣们议事的时候都是跪坐的。其实不止秦汉,在宋朝以前,交椅尚未出现,古人交谈时多是席地而坐,我们常说的“正襟危坐”,指的就是这个。
这种坐姿被称为“跽坐”,也叫“正坐”,即屈膝跪坐,臀部置于脚跟之上,上身挺直,双手轻放于膝,显得郑重而端庄。在需要严肃表达的时候,臀部可微微离开脚跟,以示更加庄重。
崔婴心中清楚这些礼仪,毕竟这些都是原身的母亲自小就教导过原身的,只是“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理论与实践之间总有着不小的差距,跪坐的不易,只有真正尝试过的人才能体会。
不过若是日后自己因为这样一个坐姿而声名扫地,那岂不是太丢人了?想到这里,崔婴不禁小脸一红连忙端正了坐姿,尴尬地朝崔使君一笑:“阿父,阿婴知道错了,您原谅阿婴这一次吧!”
崔婴那副作怪的模样实在惹人怜爱,崔使君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又伸出手轻轻扯了扯她头顶的小发揪。
崔使君抬眼望向由青葵领头、各端着托盘陆续步入厅堂的仆人们,宠溺地朝崔婴问道:“好了,让阿父尝尝你究竟做出了什么好东西来?”
崔婴却不急于回答,只是用眼神示意崔使君自己去看。此时,两个小笼屉已经稳稳地摆上了食案。崔婴伸手轻轻地掀起了盖子,露出了刚出笼的包子:透过沁油的微黄面皮,都能看见里面饱满的馅料,氤氲的热气升腾间香气扑面而来,让人垂涎欲滴。
崔使君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好奇地问道:“这是蒸饼?”
所谓蒸饼,就是将面糊发酵后再蒸熟的面食。崔婴想了想,点头道:“算是吧,不过阿父也可以叫它包子。”
崔使君拿起一个包子,轻轻咬了一口。面皮软糯又不失弹性,崔婴特意吩咐了内馅不要全部是肉,庖厨们也十分上道地在里头加了不少正当季的葵菜,羊肉馅鲜美多汁,蔬菜馅清新爽口。
慢条斯理地吃完一个包子,崔使君先拿起食案上的丝织擦干净了手上的油渍,这才伸出手指轻轻地戳了戳崔婴的额头,带着几分戏谑地说道:“多亏了崔氏富贵,才经得起你这样的折腾。”
他接着说道:“只是这样用磨了十几次的麦子做出来的东西,在家里吃还得把好口风呢,生怕坏了名声。你想要拿去和糜家做生意肯定是不行。”
“就算咱们和糜家都不要名声,这样大的损耗,也是不赚钱的。”
崔婴停下揉自己额头的动作,小嘴微微一瘪,故作委屈地说道:“阿婴知道,这是阿婴特意做出来孝敬阿父的!”
崔使君轻哼一声,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崔婴空空如也的腰间:“你还真是会借花献佛!”
崔婴没察觉到崔使君的眼神,闻言有些惊讶:“阿父尝出来啦?”
“用价比黄金的胡椒做吃食,便是你敢吩咐,庖厨也是不敢动手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庖厨私下向他请示过才敢动手。接着,崔使君又转过话头问了句,“香料被你吃了,那香囊呢?”
崔婴眨了眨眼:“自然是留给庖厨了。”
崔使君拿捏住这点:“你把阿父送你的香囊给人了?还是给了庖厨?”
崔婴回身接过青葵一直拿在手里的漆瓮,一边朝崔使君面前放着的觚器中倒豆浆,一边回道:“不能送人?怎么,这香囊是阿父你亲手做的?”
崔使君:“……”
崔使君一时语塞,轻咳一声,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这又是什么?”他的目光落在了崔婴手中捧着的漆瓮,里面装着他此前从未见过的乳白色饮品。
“阿父先尝尝!”崔婴笑眯眯地催促,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这才是我打算和糜家做的生意,叫做豆浆。”
说起大豆的一生:毛豆成熟后就是大豆、大豆加水发芽后就是豆芽、大豆加水研磨就是豆浆、豆浆表面凝固的那层薄膜晾干之后就是腐竹、加入一点卤水凝固之后就是豆腐脑、豆腐脑放入模具不压干水分就是嫩豆腐、压干水分就是老豆腐、老豆腐切块油炸就是豆泡、如果把豆腐脑放在模具中薄薄的一层在用布把每层隔开然后加压脱水之后就是千张、换一个厚一点的模具压出来就是豆干……
最最最重要的是,这一世作为‘豆腐脑祖师爷’的崔婴已经暗下决心,要向世人大力推行辣口豆腐脑,从此之后,在这个全新的世界线里,咸甜党都将成为豆腐脑界的异端!
……
“唔!”
崔婴回过神,捂住自己被崔使君拧得生疼的鼻子,泪眼汪汪地望了过去:“阿父,泥欺负窝干神莫鸭!”
“一个人摆出副咬牙切齿的怪模样做什么?”崔使君见状,不禁笑出声来,慢悠悠地收回手,“这些方子倒是不错,回头你将方子写下来交给阿父。”
接着,他又问道:“过几日阿父会见糜家郎君,你要去吗?”
崔婴双眼放光,去了糜家说不得就能见到糜竺、糜芳、糜夫人,这可是她第一次有机会见到真正走上历史书的人物呢,自然不能错过。
她扑进崔使君的怀里,使劲儿扒着他的手臂:“要要要!阿父不要丢下阿婴!”
*
陪崔使君用过朝食,出了门,崔婴从袖中掏出个裹了三个大肉包的油纸包随手塞进青葵的手里。
青葵看着手中的油纸包,想起那磨了十多遍的面粉和和进馅料的胡椒,立时有些手足无措:“小娘子,包子太金贵了,奴婢不敢受用!”
“给你的你就吃,难不成我的话在你这儿不管用了吗?”崔婴觉得,收拢人心有时候就跟谈恋爱是一样一样的。
若她涉世未深,就带她看尽世间繁华;若她心已沧桑,就带她去坐旋转木马。
青葵的父亲是燕翁,物质上的需求已经不太多了。崔婴笑眯眯地给了她一个wink,语气中带着几分俏皮:“就算是阿父都只能再养我十来年,青葵你往后可是要跟着我一辈子的,这个世界上,咱们两个才是最亲近的人呀!可不许再说这样见外的话了。”
青葵从来没听人跟她说过这么好听的话,马上感动地红了眼眶,崔婴却十分自然地拉住青葵的手晃了晃,撒娇道:“好青葵,快带我到演武场去!”
……
府衙后头圈了一块不小的跑马场,养了近百号人马,这些都是崔使君从清河郡带来朐县赴任的护卫。
跑马场里尘烟滚滚,马的嘶鸣声与人的欢呼声高低起伏、你来我往。
青葵抽出一条帕子,细心地捂在崔婴的口鼻下,以防尘土呛鼻,她也不劝崔婴离开,只是问道:“小娘子想要做什么?不如奴婢把护卫统领直接叫过来?”
“是那边那个吗?”崔婴伸手,远远地一指。
此时在跑马场的东边,人群聚集,热闹非凡。十来个汉子骑着马在场中来回穿梭,马蹄踏在沙地上,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远处悬挂的一排靶子,汉子们时不时搭箭射出,箭矢划破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直奔靶心而去。
其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精壮青年格外引人注目,身材魁梧,肌肉分明,骑术和射术都极为出色。十有九中,几乎每一箭都能命中靶心,引起周围围观护卫们的阵阵欢呼声。
青葵点点头:“他叫林骁,自从当上护卫统领之后,奴婢阿父闲暇时也常指点他武艺,与奴婢还算相熟。”
正巧,青葵话音刚落,那头的比试好像也完了,人群散开。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林骁一扯缰绳,回头就远远地看见了青葵的身影,打马跑了过来:“马场灰大,青葵妹子怎么过来了?是老师有事吩咐?”他的声音洪亮,带着股豪迈气息。
青葵忍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朝林骁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向崔婴:“这是小娘子!”
林骁嘿嘿笑了两声,跳下马朝崔婴行了一礼:“我早先就见过小娘子了,只是小娘子应该还没见过我。”
崔婴睁大双眼:“是林统领将阿娘和我带回了朐县?”见林骁点头,崔婴正色敛容,抬手挡开了青葵还掩在自己脸上的帕子,郑重地朝林骁回了一礼。
崔婴的这个动作毫无疑问地震动了在场的青葵和林骁。青葵还稍好些,林骁却是被惊得手足无措,想要伸手扶起崔婴,在快碰到崔婴身上那华丽衣袍的时候又猛地缩了回来,眼巴巴地望着青葵,口中喃喃地重复着:“青葵妹子,快扶小娘子起来呀。”
崔婴心中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她顺着青葵的力道轻轻站起身,与青葵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咯咯笑了起来。
林骁被她们的笑声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岔开话题:“小娘子是来找属下的?”
崔婴抬眼望了望林骁身后的马,眼中闪烁着期待:“我想学骑马,林统领可以教我吗?”
林骁闻言有些为难,心中暗忖:世族小娘子哪有学骑马的?这也太不像话了!
但他也知道,小娘子毕竟是主人家,她已经发话了,不好不听。再说,一旁的青葵还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呢,仿佛自己不答应小娘子的话她就能随时扑上来咬自己一口一样……
林骁有些顶不住青葵的这个眼神,犹豫了片刻,便立马妥协:“……好吧,只是小娘子身量不高,只能骑小马驹。属下事先没有准备,今日只能找人带着小娘子上马走几步,先找找感觉了。”
崔婴觑了林骁一眼:这是打算先应付着自己,今晚再去找阿父告状是吧?打量着自己看不出来呢?
但她也并没有拆穿他的小心思,只是点点头,欣然同意道:“好呀好呀!”
林骁又期期艾艾地看了青葵一眼,希望她能出声拦一拦胆大妄为的小娘子,却只见她也和崔婴沆瀣一气、正用眼神催促着自己快点。林骁只能认命了,叹了口气,朝远处挥挥手、打了几个手势,立马有人牵过来了一匹毛色斑驳稀疏的老马。
崔婴疑惑地看了看马又抬头看了看林骁,只是这回还不等林骁回答,旁边的青葵已经出了声:“老马性情温顺,小娘子第一次骑马,便是有奴婢带着,也要以安全为主。”
崔婴闻言,心中来不及思考别的,只惊讶地朝青葵问道:“你会骑马?”
青葵挑了挑眉,面上难得带了几分飞扬的神色:“我阿父是燕翁,我自然是会骑马的!”
崔婴伸出手鼓掌,狠狠地羡慕住了:“青葵好厉害!教教我,教教我!”
然而,前一秒,崔婴还在心中豪情万丈地宣言:我也要做一个英姿飒爽、帅气逼人的小女孩!
后一秒: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崔婴很快发现,她连马背都上不去,就算勉强在青葵和窦骁的帮助下上了马,也根本坐不住!
前世的她虽然自己没骑过马,但也是见过别人骑马的,她一直觉得骑马这事儿不简单,但也绝对不难。只是她忘记了,东汉时期的马,可是没有配备马镫、马鞍这些东西的……
眼见着崔婴扑腾半天连马背都没能坐稳,青葵和窦骁虽然很给面子地没有笑出声,却很难绷住脸上满满的笑意。崔婴扫过这两张完全失去表情管理的脸,两颊鼓起了大大的鼓包,浑身都是怨念。
她飞快地从马背上溜了下来,假咳了两声,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我觉得世族小娘子,还是要以娴静为先。”
“扑哧——”
“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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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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