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和乌龙拖着十节车厢，缓缓地落在玉须河畔，动作很轻，桌面杯盏里的茶水如平静湖水一般，波澜不惊，丝毫没有溢出。
可杯盏兄今日的平静安好没有持续太久，六号车厢里传来两个孩童的追打嬉闹声，随后便是“邦邦”两声闷响，先是木桌兄被猛地撞移了位，后是杯盏兄以一个优雅的弧度划过木桌，又以不那么优雅的自由落地姿势，“哐啷”一声坠地，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徒留满地的碎瓷片和茶叶渣，见证了他曾经安详而优雅的存在。
“要死啦，你们俩泼猴！又给人家姑娘家马车砸了个杯盏！”一个妇人手拿鸡毛掸子，骂骂咧咧地穿过车厢，杀到现场。
两个猴孩子对视了一眼，自知大事不妙，连忙躲在刚从马车头走来的那个纤细单薄的身影后，他们肩上还没长开的粉色翅膀低垂着，探着头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雷霆暴怒。
猴夫人双手叉腰，便是一顿怒吼：“给我滚出来！”
荆灵身姿挺拔地立在车厢里，面对这一声怒吼也不禁抖了一抖，滚也不是，不滚也不是，只好瑟瑟地开口劝解道：“猴夫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摔了个杯盏而已，小孩子不懂事，打打闹闹总是有的嘛……”
那边的猴夫人见自己吼的是荆灵，脸上神情一变，上前便握住了荆灵的手，极不好意思地道：“姑娘啊！我这……就是个急性子，还没看清人就急了起来，吼的可不是姑娘你哈，我是要教训那两只疯猴，你可千万不要见怪……”
“不会不会……”荆灵讪讪地笑道。
“臭小子，我待会再收拾你们俩！”猴夫人恶狠狠地扫了那两个小猴子一眼，下一秒目光又变得柔和起来，真诚地盯着荆灵道：“真真是对不住啊，这都是我们娘仨上车后，给你打碎的第11个物件了吧，等我娘仨到了花果洞，一定给你赔，按十倍的赔，你可千万要收下。”
荆灵连忙摆手道：“猴大娘，不用不用，我这收不得的……”
可那猴大娘却是不依不饶，扯着荆灵的手又开始了啰里啰嗦，说完了她那花果山的山清水秀，物产丰富，又开始说在那花果山当管事的侄儿千般好万般俊……
荆灵忍无可忍，终于寻到个大娘咽口水的档口，插话道：“大娘，其实我们已然到了花果山前的玉须河了。”
“什么？”猴大娘一时激动，不觉提高了音量，躲在桌子下相互抓虱子的两个孩童被惊得齐齐看了过来。
“我竟丝毫没有察觉这马车有下降落地，姑娘你莫要框我？”猴大娘不可置信地问道。
“娘，是真的，你看！”两个孩童早已爬上桌子，扯开厚厚的窗帘，兴奋地指着窗外的碧水青山。
“早两天，马车做了个抗震升级，起飞和降落基本都感受不到颠簸了。”荆灵淡淡地解释道。
猴大娘终于松开了荆灵的手，她的眸子里早已噙满了泪水，她一瞬不瞬地贪婪地看着窗外的世外桃源，声音有些发颤：“孩儿们……走，咱们回家去……”
半盏茶功夫后，荆灵的左手再次被攥在猴大娘毛茸茸的手中。
猴大娘苦口婆心地劝解道：“荆灵姑娘，这世道变了，三界现在是哪哪都是危险，但你也看到了，我娘家花果山还是一片世外桃源，你就跟着猴大娘我呆在这吧，姑娘家家的，哪里需要到处闯荡，平平安安地过一生就好。”
“荆灵姐姐，你就留下来陪我们玩吧……”两个猴孩子难得不吵不闹，齐心合力地摇着荆灵的两个衣袖。
“谢谢猴大娘的一片好意，荆灵心领了，这风里来雨里去的我也习惯了，就打算这么过下去了。”荆灵讪笑道，再次尝试把自己的手拔出，无果。
“哎，那是以前习惯了，现在不同了……”
“娘，怎么不同啦？”两只小猴儿好奇地睁大了眼睛，话是对猴大娘说的，眼睛却是盯着荆灵看。
“现在荆灵姑娘这不是认识了你娘我嘛，我保准给荆灵姑娘你找个好郎君，先前跟你提起过的，我那大侄儿，长得那叫一个俊呐，更重要的是，他拿的可是铁饭碗儿啊，在花果山当管事儿的，那可是前途无量的差事啊！还有还有，前段时间他同我通信说啊，他现下已经在花果山开了个自己的洞穴，不久前还好好地修葺了一番，现下啊，就只等着寻个女主人住进去啦！”
说到“女主人”的时候，猴大娘意味深长地掐了荆灵一把。
荆灵心里一顿烦躁，正惆怅着如何脱身。突然感觉一阵温热覆上她的手掌，五根修长的手指钻进她的手，将她的小手轻轻握住。荆灵警惕地转头一看，等看清来人，才慢慢将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哦？大娘那管家侄子真如大娘说得那般好？”一个冷清的声音响起。
“那是自然，我还能骗你不成……”猴大娘话接得理所当然，说到一半又觉得不对，抬头去看是哪个这么不识相来插话。
“你、你……”伶牙俐齿的猴大娘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来着。她松开荆灵的手，捏着手帕抚了抚自己心口处，定下神来才开口道：“不知这位公子是哪位，竟这么不讲究地偷听我同荆灵姑娘说话……”
荆灵忙着解释：“这是……”还不等她说完，右手突然拉起，一双十指紧扣的大手和小手，就这样大喇喇地亮在猴大娘眼前。
猴大娘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没精打采、面色灰白的荆灵，又看了看一派翩翩公子、芝兰玉树样的的岳未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荆灵连忙将手放下，尴尬地咳了两声，又奋力将被握住的手抽出，却只换来手掌被握得更紧。
两人的手在身后暗自较劲，猴大娘却还拉着两个小猴子在马车门口，盯着两人看，简直是要把他们脸上看出花来了。
“好不容易回到娘家，猴大娘还杵在这，莫不是近乡情怯？可我看两只小猴儿怕是等不及了……”岳未沉贴心地提醒道。
猴大娘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头去寻两只小猴子，发现他们不知何时又扭打成了一团，最后只好一手拉着一个小猴子，往桥上走去。
马车再次起飞，盘旋上空，荆灵半只脚刚踏进车厢，便听到玉须河边传来猴大娘高高低低的呼声：“姑娘！荆灵姑娘！”
荆灵脚步顿住，回头扶着栏杆，往下探去，便看到那猴大娘又从那桥上奔了下来，她的翅膀只剩下两块粉色肉瘤在扑棱棱地扇动着，那是她从万仙门逃走时自废双翅时留下的痕迹，身后跟着不明所以的两只小猴子。
荆灵伸手就要让白桃和乌龙停下，想着或许是这猴大娘在车上落下了什么重要物件。
不料，底下却传来猴大娘气息不稳的呼声：“如果他待你不好，你就回来！回花果山来找我，我们家侄儿等着你！你一定要回来啊！”
荆灵缩回伸向白桃和乌龙的手，不由得莞尔一笑，这个猴大娘啊，真的是过于热心肠了些……
她继续站在车厢外的栏杆旁，冲着底下变得越来越小的猴大娘和两只小猴儿挥挥手，作最后的告别。
突然，她挥动的手臂行动一滞，手掌又落入了岳未沉温热的手掌里，许是他那颗千年火属性妖丹的缘故，岳未沉总是暖烘烘的，让人靠近了就不想再离开。
荆灵也是，但理性告诉她，这是不对的，她只怔楞了片刻，便将手抽回，若无其事地问道：“你又拉我手干嘛？”
岳未沉没有松开，关切地看着落在他手上的那只手：“你的手怎么受伤的？昨天来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细长的血迹沿着白皙粉嫩的手臂蜿蜒而下，荆灵想起刚才收拾碎片时惊醒自己的那一下刺痛。原来是那个杯盏的碎片……
自从目睹了丘天在眼前炸裂的那天后，荆灵大部分时间就是这样的状态，看起来像是没事人似的，还能正常地运营三界救急马车，没有病倒，没有落下一天工作时间，但她的魂魄好像飘远了，仿佛还停留在那一天，那一刻，丘天跟她说对不起的那一天。
他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呢，荆灵才是应该跪着说出对不起的人，明明干的是救人的营生，却只能治标不治本，既然只能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会死的人总是会死，又为何要让她去给别人虚无的希望，让他们多活那一时半刻，又有什么意义。
“岳未沉，你说得对……”荆灵对上岳未沉的眼睛，没来由地来了一句。
岳未沉停下手上给荆灵治疗的法术，不解地看着她。
“之前在流花谷，你说得对。”荆灵再次开口，这次目光没有游离。“这世上并没有办法真的解救生灵，我，只是把他们从一个苦难，送入了另一个苦难……”
熟悉的话语，从荆灵嘴里字字蹦出，像是迎面蹦来的钢珠，他无处躲藏，却字字刺痛着他。
“不是的……”岳未沉条件反射地就要反驳。
不是那样的，你也温暖了很多人，解救了很多人，不仅是□□还有灵魂，不仅是当时还有之后的很多时刻，光是被救时的那份希望，也能一遍又一遍地鼓舞着他们，重复解救着他们……
错的不是你，是以前的那个愚蠢又傲娇，无知又自私的岳未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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