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楼鹤栖穿戴停当,一身藤萝紫单罗纱长衫,系了根槿紫云纹玉带,一头如瀑的银发也配了同色发带。
前来伺候的魔修殷勤问道:“少主今天要去哪里?”
“清溪。”楼鹤栖挑眉道。
魔修忙化身坐骑,驮着楼鹤栖腾空而起。眼见清溪就在眼前了,魔修终于忍不住问道:
“少主还来清溪干嘛……难道,昨天那和尚还活着?
楼鹤栖冷哼了一声,心中暗道:来干嘛?今日我便把“斩螭”和“裂渊”往李俭面前一放,两把剑,选一个,你我拔剑相向,不死不休!
然而,当真站在草庐前,听秋风掠过茅檐的沙沙声,楼鹤栖的双脚,再度凝滞不前。
耳边似有淋漓暴雨下个不停,上一次,一步踏入的蚀骨之痛,重又令他痛彻心脾。
“鹤栖,是你么?怎么不进来?”草庐里传出慈和的声音。
楼鹤栖心头一紧,慌乱间,匆忙化作一个女子。那女子穿着轻薄纱衣,肤白胜雪,容貌绮丽,一双美目灵动之极。
草庐里飘着药香,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僧人正躬身用火钵煎药。听闻脚步声,头也没抬地道:
“又什么东西忘了带?”
楼鹤栖这才恍然,方才唤的那声鹤栖,说的是昨日那个晒药的少年。
当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僧人没听到回答,终于转过身,抬起头。
时隔五十年,楼鹤栖终于见到了李俭,此刻的他,正被内心掀起的狂澜所吞没——
草庐,苍松,陶埙,《鹿鸣》,还有那个叫鹤栖的少年,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他,眼前这人,便是李俭。
这五十年来,他也曾想过无数次,与李俭面对面再相见的情形,甚至昨日至今,间或听到他的声音也未及深想。
只是,他从来都忽略了一点,李俭是个凡人,是凡人,便会衰老。
因此,眼前与他暌隔经年咫尺相对的人,依稀有当年的样子,却已年逾古稀。他面容清癯,长须飘然,苍老的脸慈和澹然,举手投足,自带高华之气。
老僧看到楼鹤栖幻化的女子,微微一怔,他盘膝坐下,将脉枕向前轻轻一推,温言道:
“女施主,请。”
楼鹤栖讷讷不能言。想象中,他自当冷酷地问一句:
“你,见过李俭吗?”
就像他这许多年来,每一次娴熟的杀戮那样,无情,残忍,又狰狞。
而实际上,他刚说出一声“你……”,才想起自己幻化成了一个女子,而这声“你”,甫一出口,一些徘徊淤塞了五十年的东西,顷刻间汹涌而出。
老僧慈宁地又悲悯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她的泪,似开闸的江水,无声奔涌,似永无休止。
“你……见过李俭么?”女子吸了吸鼻子,涕泪滂沱地问。
老僧双手合十,苍然道:“贫僧法号了尘,尘缘已了,旧事归尘。”
楼鹤栖气息一滞,是了,如今的李俭已落发为僧,他苦苦寻了五十年的名字,已被主人弃之如敝屣。
“尘缘已了,旧事归尘”,可你归得了,了得尽吗?!
心头无名火起,正揣摩着更激烈的说辞,李俭,不,应该说是了尘,却缓声说道:
“女施主五十年归来,仍是容颜依旧。”
楼鹤栖一惊,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脸,这才知方才匆忙间幻化的女子,仍是五十年前,去草庐初见李俭的那副皮囊。
呵,看破不说破是吗?楼鹤栖尴尬又愤愤然地换回了原身。
了尘凝望着眼前的楼鹤栖,年轻,颀长,略带邪气,俊美无俦。他垂眸念了声“阿弥陀佛”。心中长叹了一声:君未变,吾已老。
楼鹤栖单手一招,紫光剑“斩螭”与月影剑“裂渊”散发着微芒,悬浮于半空。
“两把剑,选一个。”
他以为下一刻,那句酝酿了千万次的“拔剑相向,不死不休”便要脱口而出。
一开口,却是:“你随我入魔,虽求不了长生,修个千年身,却也不在话下。”
李俭却轻声道:“肉身凡胎,能得百年涅槃,已是无上境界。”
冥顽不灵!楼鹤栖气血上涌,一字一顿,负气道:
“你一日不入魔,我便屠尽苍生,逼你亲手灭世。你一生不入魔,我便祸乱三界,教你永无安宁!”
了尘颔首合十,不再开口。
——
那日起,楼鹤栖没再来草庐。
来草庐抓药的人,却得了同一种病。
先是之前来过的婆婆,腹痛如绞,大便赤白脓血,没熬上两天,便撒手而去。
再是清溪的村民,三三两两,挨家挨户,都高热神疲,呕吐腹泻不止。
了尘让少年鹤栖在院中支起柴锅,用黄连、黄芩、白头翁、秦皮、马齿苋日夜熬煮汤药,分发给村民,但死去的人却越来越多,清溪再也不复往日安宁。
十日后,少年鹤栖也倒下了,活蹦乱跳的少年面色青灰,便了十几次脓血,瘦弱的身子更显单薄。
了尘为他施针,想起捡到他的那一日,他才七岁,一眨眼,已八年有余。
那时,了尘初来京城,作为云游四方的行脚僧,他已习惯了居无定所,四处为家。行至清溪,他刚刚坐在树下,取出行囊里的笼饼,便看到对面坐着一个孩子,蓬头垢面,衣衫破烂不堪,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手上的饼。
这双眸色浅淡的眼睛,让他心中一动。他想起另一双同样眸色的桃花眼,最后一次看到,原本闪烁如星的双眸,瞪出血丝,满溢血泪。
四十三年未见,你……还好么。
了尘把笼饼递给那孩子,温声说道:“你家在何处?”
孩子摇头。
“那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还是摇头。
了尘环顾四周,清清小溪绕村而过,村里散落着十几户人家。
小溪,村庄,还有这双眼睛……为了这些一闪即逝的似曾相识,云游了数十载的双脚,就此停留。
捡来的孩子日渐活泛开朗。这一日,蹦蹦跳跳跑出去玩耍的孩子,回到草庐,却蔫头耷脑。
“师父,他们都说我没有名字,是个野孩子。”
了尘和煦一笑,说道:“那你便叫鹤栖吧。黄鹤杳然的鹤,枕山栖谷的栖。”
孩子问道:“这个名字很厉害吗?”
了尘静了一息,说道:“有一个人,就叫这个名字,他,很厉害。”
“他是师父的什么人?”
“一个……故人。”
“他去哪了?”
“黄鹤杳然,一去不复返。”
——
“师父……”许是回光返照,了无生气的少年,缓过一口气,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彩。
“师父,那个人回来了,对吗?”
“何人?”
“师父的故人,他……同我长得好像。”
像么?了尘并不觉得。更多时候,看到眼前这个孩子吃饭、说笑,心底那些空荡荡的亏欠,反而会更清晰地浮上心头。这么多年,你吃得可好,在同何人说笑,身上的伤,可彻底好了?
从前在溪村之时,他从没喊过楼鹤栖的名字,如今,每叫一声“鹤栖”,都如同一种自罚,当年,他为了“放下”而离开,却不知,所见诸佛,皆由自心,一念离真,皆为妄想。
你以为你在渡魔,焉知不是魔在渡你?
少年说完那几句话,脸上重新透出死灰色,少顷,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
是年秋,京城爆发肠澼大疫。
往昔熙攘的街市,如今一片死寂。偶有行人匆匆而过,皆面色惨白,脚步踉跄,以布帕紧掩口鼻,眼中绝望与麻木交织。
城门口,官兵身披重甲,手持长枪,冷峻地封锁出城要道,阻拦试图逃难的百姓。
城外,流民拖家带口,瑟缩在秋风中。眼神空洞,身形伛偻,即便有亲故离世,也无力大放悲声。
街巷里,处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患了痢症之人苦苦挣扎,亲人却只能徒然落泪。郎中们背着药箱四处奔忙,面对汹涌疫病,却也深感无力。
满目疮痍之中,一个身形高瘦、古稀之年的老僧,独行于人群中。
他月白的僧袍不复整洁,步履虽已蹒跚,举手投足,却依然不失高华之气。
他缓慢而又笃定地将染疫而亡的尸身,运到城门下空旷的开阔地,奔走往复,不知疲倦。
这一日,刚过寒露的天,突然飘起鹅毛大雪。
了尘身着单衣,跋涉在风雪中,他将独轮木辇的麻索缚在肩上,一步一滑,将街巷里倒伏的尸身背到车上,再运到城门下的空地之上。
忽地,乌黑的云层翻滚着压向大地,冬雷乍响,青紫色的闪电劈开云层,惊落枝头积雪。
楼鹤栖踏云而来,一身凝夜紫铠甲,手握紫光剑“斩螭”,银发沐雪,发丝肆意飞扬。他浅淡的双眸怒气隐隐,双唇紧抿,傲然又沉冷地俯视着风雪中的老僧。
一道闪电伴着惊雷,在了尘身前炸裂。
“这么多人因你而死,你,还不认输吗?”楼鹤栖的少年音劈空而下。
了尘停下脚步,月白僧袍落满雪花,苍白慈和的面容澹然平静。
他双手合十,垂首道:“南無阿弥陀佛。”
楼鹤栖冷然道:“我屠了四百八十寺,寺中和尚皆因李俭一个名字而死。你念佛再多又有何用?你医一人,我便疫一人,如今,满城都因了尘一人而亡,你不入魔,天下无佛!”
了尘终于抬起头,大片雪花落在他头顶,像是令他重生了满头华发。也让人想起久远的某一天,同样的风雪夜,柴门轻启,那个叫李俭的书生,白玉般的慈和面容,在风雪里闪动着温润的细泽。
“你杀一人,我便救一人。你毁一城,我便渡一城。我以慈悲心,化解这无尽杀劫。我若成佛,则天下无魔。”
了尘说罢,念诵剑诀,“斩螭”识主,登时紫光大作,一声龙吟,挣脱楼鹤栖的手,飞向了尘。
终于要动手了么?楼鹤栖傲然挑眉一笑。
他翻手为雷,覆手为电,扬手一招,掌上已燃起一簇火焰,雷电夹杂着火光,“腾”地一声,化作火龙,呼啸着扑向城池。
城中浓烟四起,火光冲天,房屋倾颓。四散奔逃的百姓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
楼鹤栖像造物主般俯瞰着炼狱般的火海,唇角牵出一个冰冷邪佞的笑。
然而,下一瞬,他的笑凝固在脸上,那一幕,即便过了千年万年,也令他噬骨蚀心,永堕无间地狱。
了尘催动“斩螭”,紫光剑在半空旋舞疾飞,他想起很多年前的盛夏,在溪村的林间溪畔,楼鹤栖手把手教他画下驭火赤霄符,两人一剑,翩若惊鸿,火花腾空而起,宛如漫天烟火。
——“倘若他日你遇见了大魔头,便用这驭火赤霄符,引得天雷地火,烧他个神魂俱灭。”楼鹤栖笑吟吟地对他说。
了尘伸指划下紫光莹然的符咒,“斩螭”引动天雷地火,漫天火花炸裂,瞬间将城楼下的空地,烧成一片火海。
“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清朗的佛偈温和如煦,月白袍角随风飘起,陈旧却不染尘埃的芒鞋,踏着沙尘,徐徐踏入火光。
“不——!”楼鹤栖目眦尽裂,他跌下云层,冲入漫天火光,周遭“劈哩啪啦”的烧灼之声啃噬着他的耳鼓,堆积如山的尸首在烈火中焚为灰烬。
了尘芒鞋已被烧毁,僧衣也燃起火舌。他赤足入火,步步生莲,高声诵读佛号,声闻百里,周身泛出金色佛光。
楼鹤栖被佛光所灼,与了尘一步之遥,始终无法近身。
最终,只抓住了一片烧灼的僧袍,眼睁睁看着了尘,在漫天火海中,化尘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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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一任事如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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