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存在偶然，但不存在过多的偶然。”我盯着丹尼尔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从许诺失踪、你突然冒出开始，我就在想，你到底是谁？是普通的遇难者？还是刻意引诱大家过来的丹尼尔？”
丹尼尔歪了下头：“那你是怎么确定我就是丹尼尔呢？”
“音酱。”
“哦？”
“既然你是第一次见到我们，你又怎么会知道科林喜欢的是什么？他心里最在意的是什么？”我扯了下嘴角：“那只能说明，你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接触过他。”
丹尼尔眯起眼，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你跟谭雅一样让人不爽。”
我扬起嘴角：“谢谢夸奖。”
说话间，我瞟向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的科林，而后不动声色地摸向兜里的枪。
像是察觉到我的动作，丹尼尔瞥了眼地上的科林：“你倒不用把我想得很坏。我并没有对他怎么样，他昏迷是因为菌丝入脑。不过好在……在他晕倒前，我用最简短的话告诉了他，博奇是什么。现在，宁芙菌和博奇在他大脑里互相争斗，等他再次醒来，就会恢复正常。至于你……”
丹尼尔表情复杂地看着我：
“我不过是想看看，能让谭雅如此惦念的人长什么样、是什么性格。”
“真是这样吗？”我瞥向他那逐渐胀大的肚子，心底越发不安。
“至少她把Liam给你这件事，让我很在意。”丹尼尔垂下眼，纤长的睫毛遮住他的眼睛和神情：“她违背了约定。”
“所以……你们到底约定了什么？”
丹尼尔抬起眼，直勾勾地盯着我，良久，他突然笑了一下：“你果然好奇心很重。不过好在，我好奇心比你更重，所以我很想知道，我要是不告诉你，你会怎么样？”
我挑了下眉，怪不得学校里的人都不喜欢他，丹尼尔此人，果然不够讨喜。
我撇了撇嘴，干脆老实回答：“不会怎么样，说不说是你的自由。”
“这样。”丹尼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转过身朝我摆了摆手：“那再见。”
说罢，他便一瘸一拐地朝着右侧深处走去。
我站在原地，举着手电照着他的背影，就这样看他一点一点往前挪。
一步，两步……
他的脚步开始变慢。
我歪了下头，从鼻腔喷出一声笑：“你好像在等什么？是等我重新发问吗？”
丹尼尔停住了。
“你对我的好奇不足一成，这一成不足以让你花费时间在这儿等我。你突然出现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某个比我重要得多的东西，我猜是……终极智慧。”
丹尼尔没有转身，他依然背对着我：“你怎么确定我对你兴趣不大？”
“因为……性格是专属人的公式。”我紧盯着他的背影，捕捉着他此时的一举一动：“你很喜欢分析人，那么，你在分析我的时候，有没有预测到，我也在分析着你？”
丹尼尔的背影一僵。
“你是一个非常功利的人，你做任何事都带着极强的目的性，从你诱骗科林重返宁芙之地一事上，就可见一斑……”
我顿了顿，观察着丹尼尔的细微动作：
“……以此反推，为什么你缺考无数却偏偏在数学考试中出现？为什么你明明能写出答案却偏要等待博奇？为什么你提前来了这里却选择在这里等待我们？为什么你明明知道终极智慧在哪却还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我细数着关于他的所有疑点，像是追踪着分叉的溪流，试图逆流而上找到最初的水源。
“我大胆猜测一下，终极智慧不在你要去往的方向，它在所有未曾接触过博奇的普通人身上。你们的新生，是通过拉无数多人堕入博奇之中而获得的。”
丹尼尔慢慢转过身，果不其然，他的肚子比先前整整大了一圈。
“是的，你猜对了。”丹尼尔咧开嘴，他笑得狰狞又危险：“我就是为了传播博奇才去参加考试的。”
他迈开腿，迎着我的手电光亮一步步朝我走来，他的脚腕红肿，但此时此刻，他却像毫无知觉般，步伐平稳：
“文学家会将博奇藏在文字里，数学家会将它藏在数字中。他们是有意或是无意，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传播，只要多一个人感知到博奇，那他们就会离真理更进一步。”
我看着逐渐逼近的丹尼尔，只觉得有一股莫名的威压朝我袭来。
“没错，多传播给一人，孕育着新生的肚子就会大上一圈。但，真理、智慧……你知道从古至今，有多少人为了追求它们愿意献出生命吗？”丹尼尔站在我面前，他毫不掩饰地、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
“陈近陈小姐，你是一个过于幸运的人。你拥有了Liam，你自然不需要去思考怎么做才能让你更加聪明，你更不需要在是否传播博奇的道德中纠结。我和你，就像是华莱士和达尔文。”
我有些不解地皱了下眉。
丹尼尔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但与之相反的却是他眼里的哀怨：
“达尔文幸运地登上了小猎犬号，幸运地在进化论发表之前，得知华莱士也写出了相同的内容，于是他能赶在华莱士之前，将自己的《物种起源》发表出来，于是他能在历史上留名，他能成为历史的荣光。但华莱士呢？有几个人知道他走遍亚马逊流域、踏遍马鲁古群岛，花费无数时间和精力，写出了《论变种无限偏离原型的倾向》？被Liam扶持的人，和追求博奇的人，本身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无比幸运的陈小姐、和达尔文一样幸运的陈小姐，你哪来的资格，高高在上地批判我们为了智慧，而把普通人拖入了博奇深渊？你可知这世上的普通人有多少？毫无天赋却无比渴望智慧的普通人又有多少？”
丹尼尔伸出手，抓住我的手机，用掌心挡住光源：“给普通人智慧，让普通人感知博奇，我们这种行为叫……赐福。”
他的手像是有魔力，透过他手缝溢出的光，开始一点点消散。
他每多说一个字，那光就多暗一分。随着“赐福”二字落下，光彻底熄灭了。
我举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开始颤抖，我大拇指拼命敲击着屏幕，希望它能亮出一点微光，好让我有一丝丝心安。然而手机却像是坏掉一般，怎么也按不亮。
指尖的颤抖顺着胳膊传到全身，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不知道丹尼尔是否还站在我的面前，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我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后退还是前进。
我慌忙将手移向腰间的枪，但那里却空无一物。
枪呢？
什么时候不见的？！
它现在在哪？
丹尼尔的手里吗？
……
黑暗裹挟着恐惧一点点朝我袭来。
“博奇是一种隐藏在黑暗和阴影里的东西。”丹尼尔又说话了，但不知为何，此刻他的声音却变得极不真切：“博奇既是概念也是真实。它们和分子一样无处不在，每一处阴影里都有它们的身影。人眼无法捕捉它们，但当你理解博奇时，你便可以看到博奇，而后它便会和你融为一体。”
丹尼尔的声音像是袭来的潮水，就算我捂住耳朵，他的声音也能通过头骨一寸一寸传入我的大脑。
“博奇是什么？博奇就是……”
丹尼尔的声音像是从我脖颈后传来，明明很近，我却感受不到任何呼气的温度。
“……陈小姐，现在，你睁眼看看？”
丹尼尔的声音停了下来。
我努力克制着颤抖和眨眼，然而下一秒，我还是无法遏制双眼的干燥，情不自禁地眨了下眼。
等再睁开眼，我眼前如墨般的漆黑逐渐有了绿色的亮点，它们宛如夜空开始亮起的星星，一颗，两颗……
亮光越发繁密，它们每亮一颗，我的大脑就更清醒一瞬。
数字与文字开始拥有生气，它们如风如水，伴随着点点绿光，在这世间缓缓涌动。
我抬眼，这才发现连头顶肆意生长的宁芙菌都和数字有关。
宁芙菌是寄生者，更是美和规律的创造者，它们寄生于活物之上，虽无筋无骨，却精妙地把控着每一寸的比例：
该怎么生长，该怎么调控宿主身上的脂肪，先吃哪里后吃哪里……
我的大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清爽，那些困扰我许久的问题，似乎只要我去思考，它们就会给出答案：
地球为什么是圆的？
宇宙到底有多大？
还有……这里到底是哪里？
答案呼之欲出：“这里是沼泽之下，地底之上，是沼泽和地下的夹缝。”
一团模糊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看不出它的身形也看不出它的五官，更看不出它是人还是物。
我有些分不清那个答案是它给我的，还是我自己想到的。
似乎看出了我的迷茫，那团黑影又一次“说”了话：“是我告诉你的，也是你想到的，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是的，它是我，我是它，它代表着智慧和理智，它和数字紧紧绑定，它诞生于宇宙之初，存在于世界各处，它叫……博奇。
这世上有无数之多的博奇，但它们又全是同一个，一为多，多为一。就像是天上的雨、地下的河，它们虽形式不同，但却都是水。
“博奇存在于黑暗，因而人类的灵感总在黑夜迸发。”
老师站在讲台，手拿着课本，黑板上写着“博奇”二字，她表情严肃地看向我：“陈近，你来背背博奇的定义。”
这是什么？
博奇带来的恐惧吗？
我晃动几下脑袋，想努力从幻象中清醒过来。
“陈近！”
“陈近！”
老师的声音越来越大：“让你回答问题，你没听见是不是？！”
我慢慢从座位上站起，心脏不可遏制地砰砰直跳。
我听见周围同学们的窃窃私语，我听见他们开始发出窃笑。
我深吸一口气，刚想说话，那些同学像是听到我的声音，他们全都转头看向我。
我这才看见，他们脸上满是坑洞，大大小小的坑里长满了舞动的宁芙菌。
“真是又蠢又丑。”其中一个同学说了话：“不够漂亮总得足够聪明吧？”
“不够聪明总得足够漂亮吧？”另一个同学如此应和着。
“安静！”老师不耐烦地敲打着桌子，随后她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她手里的教棍变成了一把小刀：
“大家说得没错，博奇还是宁芙菌，你总得选一个吧？”
说着，她手里的那把尖刀便直直朝我眼睛刺来。
“啊！”
我闭上眼猛地向前一推，下一秒，就听见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熟悉到我听到这声音的瞬间，胃都紧缩了起来。
“看来你决定选择博奇了？”
我不敢睁眼，不敢去看那声音的主人，我的双腿开始打颤，我像是一只应激的兔子，只能呆在原地瑟瑟发抖。
“你拥有的智慧这么少，少到你现在连普通人都比不上，你就不想着多获得点智慧，变得更聪明点？”
那声音还在说话，带着绝对的控制欲：
“这么简单的事你都做不到，你什么时候才能获得终极智慧？为什么别人都能做得到你就做不到？”
“你怎么总比不上别人，永远平平无奇，永远一无是处……”
“……”
我说不出话，也活动不了身体，我的呼吸几乎停滞，我的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一双冰凉的手突然捂住了我的双眼，我温热的眼眶得到了片刻的安宁，熟悉又让人心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不要看，不要听，不要想。”
许诺！
是许诺！
他的声音像是拥有魔力，那些在我周围流动的数字突然停在了原地，所有因博奇而出现的声音全都消失不见，我的耳边仅剩空洞的风声，和怦怦的心跳。
“博奇让你遇见了你的恐惧，不过没关系，我来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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