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的时光异常难熬，要么是长久的孤独，要么是频繁的实验。
但好在有三七送来的书为伴，虽然大多内容许诺都看得有些费解吃力。
但没关系，毕竟他的时间很长，不老不死，他有无限的时间去慢慢解读。
然而，出乎许诺的意料，不过才一年有余，这些书的作者——三七便又来看望他了。
那时许诺已经矮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因为和实验员待太久的缘故，他的外形已经越发接近博奇。
三七也不像初见时那般少年的意气风发，更不像后来中年的志得意满，他更老了，老到连起跳都变得无比困难，老到仅看一眼就知道他身上写满了饱经沧桑、垂垂老矣。
许诺这次没有无视他，而是看着三七慢慢朝自己踱来。
或许时间的残忍，能让人心生一丝怜悯。这次许诺轻笑一声，主动开了口：“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三七没有回话，他停在原地，颤颤巍巍地站定，动作迟缓，眼睛半眯，像是要随时睡过去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三七自顾自地开口：“我这次来，是想问你个问题。”
三七的声音颤抖，带着几分低哑的苍老，时间在他身上刻下了过重的痕迹，让他老得有些不像话。
三七擦了下嘴边的涎水，努力维持着自己的体面，但一句话，他却擦了三次：“你后悔跟我来到这里吗？”
许诺面容平静，他无比耐心地倾听着三七的话，唇角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后悔是一种情绪，而我，没有情绪。”
“哈哈，你看我，都忘了。”三七也跟着笑，像是在嘲笑自己居然能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但笑完，三七却立刻恢复了之前的表情，他长长地，长长地吐了口气，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我因为没有在三岁前完成雄性博奇的职责，而被赶出家园，但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次，三七的语速变快了，像是神志不清的老人短暂地恢复了神智一般。
许诺眨了下眼，没有说话，他知道，三七一定是准备了什么话给自己。于是他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三七的回答。
“因为……我一直在研究，研究如何克服头顶的菌丝。”
“你上次说过了。”许诺提醒道。
三七擦了下嘴边的涎水，依旧继续着自己的话：
“虽说，博奇的记忆不会褪色，且可遗传。但雌性博奇，其实是可以选择将什么记忆遗传给下一代的。”
许诺皱了皱眉，保持着姿势。
“一般来说，雌性博奇的个体经历，也就是说算作**的那部分，她们是不会遗传给下一代的，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部分，那就是研究细节。”
“研究细节？”许诺眯了下眼：“你指的是……如何做研究的过程？”
“是，这是雌性博奇唯一需要学习的东西。之所以这样，是为了垄断知识，让雄性博奇当好奉献者和取悦者。毕竟，我们只有三年的寿命。三年，太短，短到实验可能刚刚有了结果，我们就该‘赴死’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三七的声音明明没什么变化，但许诺却偏偏从中听出了一丝不甘和苦涩。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死？如果不交/配，我们是不是就能和雌性博奇一样活上个八年？九年？十年？我们是不是也能去做研究，并且做出成果？”
三七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我不懂为什么那些雄博奇不反抗，他们大概是想不到这些吧。但我既然意识到了，我就要付诸行动。于是我开始偷偷学习如何做研究、选择自己的研究方向、沉迷于研究并完全忽略自己的外表……简而言之就是，像雌性博奇那样。”
“然后你就被赶出了家园？”许诺接话道。
三七像是被许诺的话刺中，他高亢的情绪一下子变得萎靡起来，他拉拢着脑袋，最终还是苦笑着开口：
“是的，但我并不恨女王，因为如果所有雄性博奇都像我这样，博奇很快就会灭亡了。所以我从离开的那天就决心一定要回来，因为我……从来都只是想被认可。”
不知为何，许诺突然想起几年前那个重述自己名字的三七，那时的他，骄傲、得意又美丽，耀眼得宛若漆黑夜空中的星。
只是，回头看，这些闪烁的星光更像初见时三七背上数不尽的疮疤。
“我猜你最后并没有被认可。”许诺的语气冷静而平和：“你的行为一旦被鼓励，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模仿者，而这，不利于博奇的繁衍。”
“哈哈。”三七干笑两声：“你猜得很准，不过没被认可更多是我的原因，我没有系统地学习做研究的流程，因此我对菌丝的了解程度太过浅薄和随机，以至于后来相信我的博奇去靠近菌丝时，尽管他们身上被涂满了真菌抑制剂，但他们还是被……被迅速寄生、吞噬。”
三七突然停住了，他不自然地看向一边，像是努力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到最后……”他的声音在不自然地颤抖：“……博奇也没能走出地下。”
许诺呼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差不多吧。”三七开口，像是鼓足了勇气说出来的话：“我以为你听到我过得不好，会舒服点。”
“我没有情绪，自然也不会有所谓的恨和厌，你过得如何，跟我并没有多大关系。如果非要说期望，你费了这么大劲，我更希望你能得到应有的回报。”许诺睁开眼，眼神平静却又似带着一抹悲凉：
“至于你之前说的隐瞒，我并不觉得你对我有什么隐瞒，还记得你在地上对我说的话吗？”
——“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穿过菌丝，跳出地底的博奇，很厉害吧？”
——“但没有用。雄性博奇，没有繁衍和传播的力量，我的勇气、我在地上所见所闻的一切，都无法通过基因传给下一代。”
——“希望如此吧……”
“你对自己的性别过于在意，对雌性的看法又过于悲观。所以那时我就猜测，可能在博奇世界里，你并不重要。”
最后几个字许诺努力让自己咬得轻一点，但即便如此，“不重要”三个字还是在三七心口狠狠地锤了几下。
“所以你……”
“我是自愿来的。”
三七不知道许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只知道那些纠缠他日日夜夜、难以安眠的愧疚，从这一刻开始烟消云散。
三七再也站立不住，他像一滩没被菌丝兜住的泥沼，猝不及防砸向地面。
许诺没想到博奇的衰老速度会如此之快，他刚想开口询问，就听见三七的声音：“我太老了。”他说：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其实，大多数时候我都是这副模样，我已经老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许诺没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我这一生，做过许多研究，但都失败了。”三七的鼓了下口角旁的声囊，而后用舌头卷着一个发着银光的东西缓缓递到许诺面前：“这是我唯一研究成功的东西，它可以割开生长在我们头顶的菌丝，且会抑制菌丝的愈合，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这里了，就用它吧……”
许诺看着这把造型奇特的“手术刀”，像是上次接过那些书一般，小心拿到手里，而后轻轻说了声“谢谢”。
“真不公平。”三七轻笑：“你跟一年前几乎一模一样，虽然你的外形改变了，但你年龄却永远这样。我在地上呆了很久，大概能看出人类的年龄，我以为你是三十岁，结果你现在变得像博奇了，我才看出你真正的年龄，你只有两岁，换算成人类，你可能也就二十多岁吧。真不公平，你要真变成了博奇，那你大概是第一个这么长寿的博奇，要是我也能这么长寿就好了。”
许诺歪了下脑袋：“你们从一开始不就因为我的长生而研究我吗？你现在还在羡慕这些，意思是，你们研究我这么久，都没有研究出结果？”
“有，但不多。”三七的眼里闪过一丝尴尬：“或者说，其实有很多，但因为我被核心研究团队摒弃在外，所以……我知道的并不多。”
三七顿了一下，像是在纠结要不要继续往下说。
似看出了三七的纠结，许诺轻笑着说了句：“你想说就说吧，反正我们能再见面的日子，应该是不多了。”
不是不多，是没有。
三七和许诺都心知肚明，这多半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但谁都没有说透，或者说，谁都不忍说透。
听许诺这么一说，三七反倒坦然起来，他就这么趴在地上，像一摊粘稠的泥巴，任由自己苍老的声音一点点吐出：
“在你到来之前，我们研究的是DNA编辑，即基因编辑技术。这地下所有的动物，不，还包括我在地上所见到的动物，不，不止是动物，植物、真菌、细菌、古细菌……它们都有DNA。DNA是信息的载体，包含生物发育、成长、繁殖所需的所有指令。所以我们曾想，是否可以通过编辑DNA来延长我们的寿命？比如修复端粒来防止细胞老化。”
“端粒？”
“就是染色体末端的保护帽。”说到这儿，三七轻轻摆了下头：“我不想花时间去解释这些，当然，你也不用去费劲理解这东西，因为我们最终失败了。我们忘了，所有生物都有DNA，可是所有生物也都会死去。”
“所有生物？你的意思是……”许诺眯起眼睛：“我没有DNA？”
“碳是有机分子的基础，构成了DNA中五碳糖的主链骨架。所以DNA只是一种典型的碳基分子。比起说你没有DNA，我更倾向于说你是……非碳基生物。”
“非碳基生物？”
“是的，你的结构比碳更加稳定，可能是硅，也可能是其他什么我们尚未发现或尚未接触过的元素。所以……”
“所以？”
“所以我们现在对长生有了新的思路，那就是转换元素，重塑□□。比如，把碳转换成硅。”说到这儿，三七苦笑一声：“很伟大的科技，可惜我应该是没机会见到了。”
“永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许诺看着像是要化成泥水的三七开口道。
“但至少，至少能让我有时间搞清楚真菌抑制剂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只要解决了这个，就可以完美阻止宁芙菌的繁殖和生长。当然，我还希望我能搞清楚那些监视着这个世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我猜祂们应该跟你一样，都是非碳基生物。但祂们的科技似乎更先进，因为我们在你基因里发现了被编辑过的痕迹。”
“被编辑过？”许诺往三七的方向探了下身子，期待他能说出更多。
但三七只是轻摇了下头：“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我被核心圈排挤在外，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在研究什么，更不知道他们研究到了哪一步。我唯一知道的是，目前有两位核心圈的博奇，莫名发疯，大家说她们可能被你携带的某种病毒感染了。”
许诺了然一笑：“怪不得最近对我的消毒变得这么频繁。”说罢，许诺看向三七：“那你呢？她们每次过来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你就这么过来，不怕吗？”
“我不是不怕，我是压根不信！”三七的声音骤然抬高：
“那两个发疯的博奇压根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你，她们整日呆在实验室，身上的防护装置数不胜数，怎么可能轻易感染？如果真是病毒感染，也先是我被感染才对。而且女王没有把我关起来隔离，更没有对我进行消毒，这就说明那两个博奇根本不是被感染！”
“那她们是……？”
“我是博奇，是智慧和理性的代表，按理说我不应该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但我没有办法接触到真相，也没有时间去研究真相，所以……我只能不理性地说一下我的猜想。”三七顿了下，用力支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她们不是被感染的，她们透过那些精密仪器，看到了你的秘密。”
“我的秘密？”
“是的。”三七的眼睛暗了又暗：“留在你基因里、不能被解读的，关于你，还有祂们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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