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轻风越过半遮的窗柩,吹进里堂,吹起梅花纸帐散下的纱幔。
夜色苍茫,宫殿空寂,唯有香炉滋滋燃烧之音,以及那一声声不易察觉的梦呓之语。
恍惚间,霁薇感觉有人在拉她。
“救我……救我!”
一声尖叫过后,霁薇深深喘了口气,放任自己瘫软在大床上,顾不得浑身汗水湿黏,漂亮的眼眸无焦距地盯着前方。
好半响,直到房门被推开,柏木吱吱作响,那双琥珀圆眸才轻轻动了动。
云露推门而入,快步轻声地走到塌前,隔着月白纱幔,关切道:“殿下,您可是又魇着了?”
借着微弱的烛光,隐约能窥见帐幔之后的身影,只见那人默默点头,云露便轻声道:“奴婢这就去为殿下准备汤浴。”
言罢,云露向床榻内的人儿躬身福礼,轻步缓行地掩上了房门。
待她走后,霁薇兀自盯了房梁好一会儿。
梦魇缠身,几乎每夜她都会从睡梦中惊出一身冷汗,今夜也不例外。
这是霁薇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三天,她今年十六,溺水而亡,阴差阳错地重活一世。
与旁人不同,此时的她根本没有心绪去在乎自己眼下的处境究竟如何,总之,逃不过一个“难”字。
她方一醒来,便被人告知要去蛮夷之地和亲,半月后便要启程,如今,她只剩两日的喘息机会。
听云露说,那蛮夷之地是远在西域的楼兰小国。
五十年前,楼兰国主将一位小王子送往修真界,那王子天赋异禀,不过二十年便扬名万里。
自此,楼兰国主借着他的名号,大肆掠夺资源,一时间国力空前强盛,野心勃勃的楼兰盯上显国这块富庶之地,但又忌惮从无败绩的显国大将军,只好采用和亲的方式,以换取最好的资源。
不费一兵一卒,就能与楼兰交好,显国皇帝当然愿意,可宫中就只有两位公主过了及笄之龄,二公主母妃乃是当今皇后,这和亲的旨意自然落到了三公主身上。
而霁薇的身份,正是显国的三公主。
三公主的母妃景昭仪背后有镇国将军府,本就与同样出身武将之后的皇后势同水火,如今她要嫁到那蛮夷之地,二公主必然会来讥讽一番。
因此两人交锋时,三公主不慎落水,但和亲将至,也容不得她调养好身子。
思及此,霁薇陡然叹了口气。
前世,她幼年失怙,母亲再嫁,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便练就了一副察言观色之能,成日提心吊胆的害怕自己的存在引发家中矛盾。
窗外夜风沙沙作响,香炉燃烧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刺耳。霁薇平躺在床榻之上,思绪飘远,手指不自知的攥紧被单,将其光滑平整变得扭曲褶皱。
她原是对生活不抱希望的,却没想到溺水时脑中竟然还留那样一丝念想。
“我死了,会有人难过吗?”
忽而,殿外的喧嚣声打断了霁薇游离在外的思绪,她正准备起身查看情况,谁料原本紧闭着的殿门被蛮横踹开,来者不善的脚步声席卷而来。
“二殿下您不能进去,三殿下已经睡了,殿下……”
霁薇抬眸望去,却见数位宫女侵占进自己的寝宫,分散在殿道两侧,而有一人正从她们身后闲庭踱步地走进来。
来者锦衣华服,头上簪的身上戴着的无数珠宝无疑彰显着此人高贵,霁薇不动声色地上下扫视,心中很快明白她的身份。
宫中与自己年岁相仿又有这样地位的人,只能是皇后之女,宫里的二殿下霁娴。
可夜色已深,她来作甚?
霁娴进殿只瞥了一眼,便轻抬玉手,领头宫女见状呵了一声:“搜!”
闯进来的宫女得了令,纷纷游走在寝殿的每一个角落,毫不顾忌地翻箱倒柜,就连燃香的香炉也不放过。
霁薇自然容不得有人这样踩在自己头上,她连忙撑起瘦弱不堪的身子,厉声道:“谁容许你们在我的宫殿这样放肆!可得父皇应允!”
然而她的这声怒喝并未起到丝毫作用,倒是引得霁娴扑哧笑出了声:“好妹妹,我的猫儿不见了,若是找不到,我今夜可无法安枕呐,你这做妹妹的可得体谅姐姐不是?”
“找猫?”霁薇冷哼一声:“我身子虚弱,成日待在寝殿,若是有畜生进来,我怎会不知?姐姐深更半夜闯入我的寝殿,究竟居心何在!”
“哎呦,妹妹真的误会,本宫可没有那样的坏心思。”霁娴步步紧逼,直到靠近床沿,自上而下的睨着霁薇,表面关切道:“妹妹身子可好些了?你也真是,能为显国为父皇效力是该高兴些,怎能还高兴得不注意脚下呢。”
她扫了一眼,懒懒道:“本宫的猫,可找到了?”
闻言,宫内翻腾的声音更甚,甚至有人手脚利索的打翻烛台,瓷器落地啪啦作响。
霁薇满腔怒火,双手藏在被褥紧握成拳,她极力隐忍,咬着腮帮一言不发。
这宫里有没有猫,谁不清楚,原先的失足落水,谁又会不知?
只不过权压人。
霁娴听着殿内凌乱的声音,笑着扶了扶头上的步摇:“妹妹看看,本宫新打的首饰,这可是楼兰的芙蓉石打造,若不是妹妹慷慨,这样的好东西难寻一件呐。”
接着,她微微俯身,伏在霁薇脸前慢慢道:“妹妹嫁过去可要好好活着,千万别死在哪一任夫君手里,不然姐姐如何戴这珍贵之物。”
霁薇眼眸中藏着一股狠戾,被单在手中紧攥,她抬头与霁娴相望,看着那张跋扈艳丽的脸,恨不得冲上去一口撕破咬烂。
霁娴被她这样一瞧,心中莫名咯噔一声,紧接着她扑哧一笑,撤开身体,转身道:“三殿下病体未愈,你们是怎么当差的,还不快端药来。”
殿外传来云露凄厉的哭吼,霁薇听进心里,万般愤怒只能吞咽下肚,化成一颗无声泪珠。
“……姑姑您向殿下求求情吧,我们殿下已经喝过药了,药量不可再多了……姑姑……二殿下!求您放过我们殿下!”
不一会儿,殿外便再也听不到云露的任何声音,只有宫女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躬身呈于霁娴面前。
霁娴看着那碗还沸着的药,用绢帕遮住口鼻,似是嫌弃:“快喂三殿下吃药,凉了可就没药效了。”
宫女看了看霁薇苍白的脸色,神情纠结的去端药碗,指尖触及碗底还未有半刻,她的手已经烫红起来,这样温度的药,只怕是要烫坏人的喉咙与舌。
可二殿下就站在她的身旁,今日三殿下不受苦,那苦的就该是她了。
宫女双手发颤地将药端到霁薇面前,霁薇不做任何回应,双方这般僵持着,霁娴猛然从身后踢了宫女一脚,一个酿跄,碗里的药被撒出去些许。
“磨叽什么?”霁娴冷声道。
宫女心一横,闭着眼睛直起身捏住霁薇的双颊强行将药灌了下去。
滚烫的药水灌进口鼻,霁薇一整颗心砰砰直跳,她下意识拽着宫女的手腕拼命挣扎,灼烧感如同火焰舔舐,尖锐般的疼痛迅速扩散,喉管被烫得麻木,溢出来的汤药蔓延她的半张脸颊,胸前衣物床榻被褥纷纷被打湿。
整碗药全部灌完,那宫女立即哆哆嗦嗦的跪伏下去,陶瓷药碗落地而碎,碎片飞到霁娴脚边,她嫌弃的啧了一声,旋即挥摆衣袍,道:“看来本宫的猫从这里又跑了,罢了,今夜不找了。”
言罢,她莲步轻移,走前不忘回眸朝床榻上狼狈咳嗽的霁薇轻声一笑。
殿内摔碗砸碟的声音弱了下去,云露挣开身上的桎梏,步履蹒跚地跑进来,屋内一片狼藉,香灰撒了满地,尖锐的瓷器碎片藏匿其中,云露跑来时鞋底不慎破开个小洞,殷红的鲜血瞬间没满鞋底,可她顾不得这点疼痛,一心只想尽快到霁薇身旁。
“殿下,殿下……”云露哭着唤了两声。
霁薇躬身伏在塌边,满身脏污,头发凌乱,云露为她拨开碎发,见她双目失焦,漂亮的圆眸布满血丝,双颊红肿,唇角已然被烫出血泡。
只看一眼,云露的眼泪如同河水决堤,哽咽又愤然:“欺人太甚!奴婢这就去找娘娘主持公道!”
“别去……”霁薇嘶哑着嗓子轻轻道,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折腾了。
云露轻轻扶起她的肩膀令其靠在怀中,霁薇乏累的眨着眼睛,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
“同样都是天家子女,凭什么皇后他们处处为难娘娘与殿下。”
霁薇神情麻木地靠在云露身上坐了片刻,望着殿内的狼藉,蔓延至床前的血污,她整个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捏攥,逼得她喘不过气又挣扎不前。
无论换作任何地方,她都只想要一处平静,一处能让她平息喘气的地方,可是她的忍让、顺从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母亲的无视和霁娴的霸凌。换来了世道向她投来的白眼。
霁薇喘着粗气,脑中好像有道声音,不断的告诫自己换条生路,迫使着她僵硬麻木的双手翻开枕头,拿起那张泛黄纸张。
随着和亲定在三公主头上,景昭仪落败于皇后,霁薇穿过来时她也开始缠绵病榻。她见过一次,景昭仪的话不多,只一味地让她拿着这个符纸出宫。
不知为何,每次触碰到这张符纸时,霁薇的心中总会莫名悸动,她不明白也没将景昭仪的话放在心上。
如今想来,她让自己出宫,一定是做足了打算。
与其混混度日,不如釜底抽薪。在宫中受霁娴这般欺辱,谁知和亲之路又会发生什么?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她的命这次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夜深露重,蝉鸣绵长,三更时分乃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刻。然而,在昭和殿内,即便隔着厚重的殿门,景昭仪拍案的怒骂声依旧清晰可闻。
“岂有此理!同是天家子女,她竟敢如此欺辱姊妹!仗着皇后家中的势力胡作非为,本宫这就禀告君上,狠狠处置了那个小贱蹄子!”
霁薇坐在榻前,任由宫女为自己涂抹上药,景昭仪不敢去碰,只紧紧的抓住她的手。
云佩将二公主所言所行一五一十地汇报给景昭仪,恰好此时,宫女送来了一碗药,景昭仪怒火中烧,情绪激动之下,她猛地将药碗摔得粉碎。
“喝什么喝,病得再久君上也不会来,本宫……”
谁料话还未完,那撒在地上的苦药味瞬间冲进霁薇的胸腔,令她忍不住一阵反胃,她的喉咙本就因烫伤而受损,这番剧烈的干呕更是让喉咙被刀割一般的剧痛。
霁薇的身体弯曲成一团,咳嗽得天旋地转,四周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脸上刚涂抹了药膏的伤口,血泡再次破裂,又开始渗出血来。
景昭仪惊得眼泪止不住地流,哆嗦着抬起手却又放下,掌事姑姑见此急忙道:“还不快将东西清干净,再去拿温水来!”
直到温水冲进喉管,霁薇才觉得好受一些,她抬手抹了抹唇角,抬头望着景昭仪,嘶哑着嗓子道:“母妃,我要走。”
看到霁薇举着那张泛黄符纸,景昭仪心中蓦然一跳。
这张符是她入宫前父亲给的,是早些年结识的仙家人赠予,听说只要滴上一滴血便能解除困境。
当皇帝将和亲安排在她的孩儿身上时,她便早做了打算。
霁薇又喊了一声:“母妃,我不要和亲也不要待在这里。”
景昭仪垂下眼眸,散去怒色,她抚了抚霁薇的额发:“孩子,这符是你外公所给,我只知道怎么用,但去哪……我并不知。”
霁薇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坚定道:“那我也要走。”
“……好。”
翌日,皇帝知晓霁娴的所作所为龙颜大怒,斥责她不分轻重,幽禁青山寺悔过,皇后亦受牵连幽禁宫中,景昭仪留霁薇在昭和宫待嫁。
和亲当日,红绸满城,鼓乐齐鸣。
霁薇眉黛轻染,朱唇嫣红,拜别双亲后,以皇室最高规格风风光光地从皇宫出嫁。
她一身凤冠霞帔,金银的重量令她行路困难,只得迈着碎步踏上安车。
锣鼓喧天,和亲队伍逐渐消失在殿宇宏深的宫门后。景昭仪一手牵着霁晖,一手捏着绢帕擦拭眼泪,皇帝见此也不禁感慨,回首揽着她的肩膀宽慰着。
而景昭仪心知,她的女儿这辈子都不会屈尊于楼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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