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春猎活动通常持续半个月左右。
明昭王朝人才济济,贤能之士不胜枚举,更有陪同太祖打天下的明远太后坐镇朝堂,使得明昭稳如磐石,这种情况下,就算当今天子未曾露面,前来朝贺的几十名外族使者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朕真的已经没事了!”
得知朝中重臣们怎样为难的蔫润知从龙床上爬起转了一圈,随后找了个位置大大咧咧地坐下,“这么一直拖着,总会让人起疑心的。现在都已经过去十天了!朕的伤口都快愈合了。可是想要刺杀沁澜的凶手至今还没找到。太后,这让朕如何能安心休息呢?”
明远太后听闻他伤口稳定后,才抽空过来与他闲聊。谁知聊着聊着,话题又被他扯到了寻找刺客上。
太后冷哼一声,“完好如初?就刚才这几步路,你看你的脸色苍白了多少,你真当哀家在后宫待着,未见过战后的伤员吗?”
蔫润知听罢此话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目光漫无目的地转向桌上的茶盏,“在皇家猎苑布局,此事绝非小事。太后不能因为刺杀的是贤昭公主,就轻易将此事压下啊……”
此话一出,殿内气氛顿时变得压抑。
这普天之下,敢公然挑衅太后娘娘权威的也只有他了。
父亲为了寻找救治之药远行,司空颢被特别召来为皇帝诊脉,听罢即刻打圆场道:“陛下对公主殿下的关心众人皆知。那日我见到公主身上的伤口虽多,但皆是轻伤,并无大碍。只是陛下您的伤势严重,还需静心调养。至于北狄之事,自有太后娘娘与诸位大臣压制。”
蔫润知抬起手掌示意司空颢起身,此番动作令纱布下脆弱的皮肉隐隐作痛,他旋即故作淡定地摆了摆手。
一旁的萧沁澜近几日亲力亲为,自是明白他的伤势及执拗。
她上前搀扶起司空颢,遂退到一旁,未再多言。
见他们二人相互维护,明远太后便不再追究此事,语重心长道:“明昭王朝成立不过短短四载,期间已经有两位皇帝因内忧外患而丧命。
润知,你现在坐上了这个位置应该以民为本,以大局为重。如若在这个时候贸然宣布彻查刺客之事,首要考虑的便是天下民心所疑。
如今刺客躲在暗处,且已经对贤昭下了杀心,若是被逼急了,难保他们不会在回程路上孤注一掷。
你现在必须养好身体,尽快回京,然后再找个合适的由头大肆调查。”
太后的话很有道理,蔫润知仔细思索一番后垂首应下,为了赔礼,他甚是郑重地喊了声“母后”。
明远太后闻言愣怔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轻笑出声,“哀家虽非你与贤昭生母,可哀家自幼看着你三人成长,自是事事为你们筹谋。”
言罢,她机敏地转移话题,“司空,院使可是离开为陛下寻觅疗伤圣药了?
司空颢拱手答道:“是。十日之前,家父特意告知微臣,言及太医院短缺一味能促进陛下伤口愈合的草药。故而这几日家父命微臣尽心照料陛下后,便匆匆离去。”
蔫润知忽觉一丝异样,“什么伤药连太医院都缺少?”
司空颢神色泰然,“此药固然珍稀,却也含有微毒。陛下应深知家父用药大胆,素来热衷于探究奇方异术。太医院不敢贸然存此药,是以家父特地外出寻觅,想必不久便能归来。”
闻此,蔫润知心中疑虑尽消,“还是莫要催促司空大人了,他痴迷药理,此次外出定能再寻得其他稀世珍宝。朕的伤势无碍,且让他先放松几日。”
司空颢自然遵从,起身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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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过后方休憩了半个时辰,听到消息的众臣便齐齐前来探望,经历好一番毕恭毕敬地问候、谨小慎微地致意,直至夜色深沉,将近子时,众人才心满意足地散去。
先前热闹非凡,此刻却是一片宁静。
蔫润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索性起身,将御膳房新制的点心装入精美的食盒中,手提食盒步出了营帐。
……
月色如水,繁星点点,虫鸣鸟叫交织成夜的乐章,清风拂面,带来丝丝凉意。
蔫润知捂着胸口,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悠然自得地绕过几名侍卫,转眼间便来到了萧沁澜的营帐外。
他正欲加快步伐,却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掠过,堂而皇之地进入了营帐,未曾通报分毫。
“那是……承韫?”
或许是伤势未愈,眼神有些恍惚,蔫润知摇了摇头,继而紧握食盒,悄无声息地来到营帐后方,抱着食盒静静地坐下。
……
营帐内温暖如春,萧沁澜刚刚沐浴完毕,仅着一袭中衣端坐于榻上,正擦拭着湿润的长发。
陆承韫甫一踏入,便见佳人卧于榻上,这一幕宁静而美好,他的眼神不禁柔和了几分,上前接过帕子,半跪在她身后,为她细心地擦拭着长发。
他的手法娴熟轻柔,萧沁澜双目微闭,任由他这般动作。
“这几日你夜夜留宿于此,只是为了安眠吗?”
陆承韫未曾停顿,“第一夜你便已向我解释清楚,此次乃是意外。世间万物难以尽皆掌控,防备亦是徒劳。”
“事后……”
“我明白。未加查探乃是你胸有成竹。近日见你寡言少语,应是心中已有了所猜疑。”
擦拭完毕,陆承韫将巾帕置于一侧,继而轻柔地解开中衣,为她背后那些细微的伤痕涂抹药膏,“你虽安然无恙,陛下却伤势颇重,此事非寻常之辈所能为。”
他的手法恰到好处,萧沁澜淡然一笑,“凡行过之事必会留下痕迹。这几日我已命本采调动京师所有力量全力探查。仅是那些零星的讯息,便已令我惊愕不已。”
“此人不仅才智过人,且对陛下的心意与行动了如指掌。沁澜,我心中有个念头……”
“不必多言。”萧沁澜指向一处,示意他再稍加按压,“认为敌人聪慧,不过是因其隐藏得深罢了。”
“……你已知晓是何人了?”
“还需一份确凿的证据。”萧沁澜黛眉紧锁,抚摸着指尖那枚冰冷的戒指,“若真是他,我绝不会轻易放过。”
话说到这儿已是她的极限,陆承韫识趣地不再追问。
能让她这般记恨之人,想必是她所熟识的权贵,绝非市井小民所能及。
她啊,实在聪慧绝顶。
萧沁澜察觉到身上的动作愈发轻柔,疑惑地侧过身来,“今夜未曾用膳?”
这个姿势……
陆承韫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她那端庄无比的面容上,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若我说……未曾呢?”
……
银月高悬,光华如练,夜幕如重幔泼墨般深沉。
苍穹之上星辰点点,犹如碧海无垠中散落的碎钻,璀璨夺目。
猎场广袤,月影斑驳,远处山峦叠嶂,朦胧如画,近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香,夜风拂过,带来一丝丝清醒与凉意。
天边渐露鱼肚白,夜色悄然隐退。
薄雾笼罩草地,草尖露珠闪烁,随风摇曳间泛起层层细腻的涟漪。
然而这份朦胧中却少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明艳与热烈褪去,只余沉闷的静寂。
此刻刚到卯时,天空初露曙光,贵人们犹在梦中,远处的营帐已升起袅袅炊烟。
萧沁澜伤势虽不重,但失血过多导致近日体虚。
古代的汤药苦涩难咽,她得了司空大人的首肯,只愿涂抹外伤,誓死不饮那熬煮的中药。
陆承韫即便时隔多日,依旧分寸感十足。
他的温柔如刀,却刀刀磨人心。
今日萧沁澜起身时未给对方半分好脸色,只是静默不语,双手高举着任由他侍候。
陆承韫神情愉悦,眉眼弯弯地任劳任怨。
仔细为她涂抹好药膏,裹好纱布后,陆承韫整了整衣襟,正想从后窗跃出,可刚刚打开窗,便与一人的视线不期而遇。
看清来人后他脸色骤变,嘴唇几度开合却嗫嚅无言,胸口刹那涌起一股股憋闷与烦忧。
他无力解释,最终只垂下双手,紧紧闭上了双眼。
“怎么了?”
萧沁澜迟迟不见他动作,见状疑惑询问,行至窗前正欲掀开帘幕,却被他猛然握住手腕,动弹不得。
陆承韫素来沉稳,即便是至亲离世也未见他眼眶泛红。
手腕间隐约传递着细微颤抖与冰冷触感,萧沁澜垂眸望去。
能让他乱了阵脚,缘由无非有二:其一,守夜侍卫或已遭人屠戮。其二便是熟人现身。
可他如此惶恐不安,难不成是太后?
不对,太后绝不会掺和自己私事。
念及此处,萧沁澜取出近日常备的披风,搭于他臂上,“晨起风凉,你且在外稍候片刻,容我迎贵客入内。”
言罢,她缓缓松开他紧握的手腕,干脆利落地转身向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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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旦初过,天际微明,萧沁澜的营帐内便多了两道身影。
营帐之内奢华非凡,帐帘以锦绣之丝精心织就,其上绣有百鸟朝凤之图,四角更是悬缀着翠绿的翡翠玉铃。
地面铺设着柔软的羊绒地毯,触感舒适至极,其上置一案几,案几上摆放着古籍与几幅字画。
那字画或绘山水之韵,或描花鸟之灵,工笔细描,形象逼真的跃然纸上。
蔫润知摩挲着案几上画作的细腻线条,神色愣怔地坐在那里。
他本是特意前来质问究竟他那里不好,然而此刻却不知为何,心中千言万语竟难以启齿。
“来了多久了?”萧沁澜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从容淡定,视线落在他身上柔声问道。
“……很久了。”蔫润知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乎难以察觉。
萧沁澜与他对面而坐,不过一臂之遥,却仍需侧耳倾听。
“很久?”她有些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
蔫润知却再次沉默,只是低垂着眼眸,紧紧盯着桌上的画卷,手心不自觉地覆在那繁花似锦的画面上,静默无言。
见此情景,萧沁澜不禁轻叹一声,问道:“你听到了多少?”
公主的营帐密不透风,他其实只能断断续续地捕捉到一些模糊的话语……
至于二人具体谈了些什么,他确实一无所知。
蔫润知又一次陷入了沉默,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活力般萎靡不振。
萧沁澜抿了抿唇,脑海中浮现出司空大人临走时的嘱咐。
不可将话说绝,润知潜藏的毒素不可扩散!
斟酌须臾,她平静道:“我与承韫……在你登基之时便……定国公夫妇新殁,先帝亦因前朝遗患而崩逝,我受太后之命前去探视。彼时他颇为脆弱,几经往来,我心生怜悯……”
“那他与我筹谋的话又当如何?”
蔫润知再也按耐不住,猛地抬眼猝然打断她的话,目光带着怒意与她直直相对,“登基前夕他特地寻到我,言明只要我退出皇位之争,他便为我二人铺设婚路。而今这又作何解释?沁澜,他究竟是何意?难不成你就这么信了他的真心不成!”
“我不知你二人的纠葛,也无权决断皇位归属。”
萧沁澜斟酌着话语,尽量委婉,“情之一字,非以时序、付出、舍弃而论之。你我本为殊途。你对我的好,我自是铭记于心,所以始终视你为兄长。我……”
萧沁澜不忍看他的眼神,起身将早已备好的披风轻轻披于他肩,“皇兄,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让我先试试,好吗?”
短短数语便令怒火中烧的蔫润知哑然失声。
他之前确实绝望想过沁澜嫁作他人妇后,他二人之情依旧如初……
可一旦真成为事实……
一旦如当下这般,往后又该何去何从?
难道真要凭借这份情谊,让沁澜心怀愧疚,束缚一生吗?
女子的贞洁向来至重,这些年京师之中,又有谁人不晓他的心意?
更何况,他如今可是贵为九五之尊。
若此事传出去……
蔫润知失魂落魄地半张着唇角欲言又止,眼神空洞无物,仿佛遭受灭顶之灾般呆立不动。
望着他的模样,萧沁澜苦涩一笑,耐心道:“女子此生觅得良人,相守白头安稳度日便是最大的福祉。皇兄,你清楚承韫的性子,让我试试,只是试探一段时日,好吗?”
“我……”
萧沁澜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皇兄,这世间无人能及你我之间的情谊。无论我将来嫁与何人,或者是否出嫁,都永不会取缔,绝对不会!”
靠窗而站的陆承韫听罢睫毛微动,却只是望着窗外春色,不言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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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色曈昽,蔫润知神思恍惚地返回自己的营帐,指尖刚触及床沿,便无力地瘫倒其上,许久未曾动弹分毫。
女子的贞洁乃世间至宝,若非情之所至,怎会与之共赴**之欢呢?
承韫?
承韫的确是良配。他温文尔雅,谦逊有礼,在这京师之中也唯有他能与沁澜相匹配!他的品性无可挑剔。
难道今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与他人琴瑟和鸣,而自己则孤独终老?
试试?
对!
沁澜提了无数次,只是试试而已!
不摆到明面,那自己便还有机会!
想到此处,蔫润知长长松了口气,翻身望着透亮的窗外,思索接下来该怎样赢过陆承韫那小子。
……
此时天色尚早,因是出游之行,众大臣方才起身。
两名侍候的宫女手捧洗漱之物缓缓行近,最终驻足于营帐之外。
“不进去伺候吗?”年纪稍小的宫女指了指帐内,低声问道。
“陛下身负重伤,帐内并无异样声响,还是稍等片刻为好。”
年纪稍长的宫女同样低声回应。稍作停顿,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陛下真是命苦,身中剧毒却浑然不知。这皇宫,终究还是太后娘娘的天下。”
“什么?陛下中毒了?”
“轻声些!这事仅两位重臣、贤昭公主殿下、太后娘娘及几位太医知晓。司空大人现下不在,正是为了寻找解药。”
“司空大人医术精湛,定能使陛下化险为夷的。”
“哎,世事难料。我当时恰在帐外侍奉,听闻此毒名为‘蚀骨散’!这种毒素一旦沾上初时不会显现,甚至能加速伤口愈合。可不过一月,便会由内而外溃烂……且无药可解。”
“竟如此严重?陛下怎会突然中毒?”
“据说是为了救贤昭公主。当时陛下昏迷,贤昭公主与太后交谈时我亲耳听见的。公主殿下言下之意,她受伤乃是刻意为之,意在嫁祸那些战败的北狄外族,以便师出有名攻取部落。这样的话边境便能有马场,不再困窘。”
“噢……公主殿下真是深明大义。只是可惜,未曾料到会阴差阳错,让陛下代她承受此难。”
“哎,谁说不是呢。对了,我还听说一则秘闻,宫里的南门鸢姑娘不知与何人苟且,竟然有了身孕!”
“这……此话可当真?南门姑娘好歹有品级,你可莫要……”
“我骗你作甚!这都是太后亲自对殿下提及的,哎呦……”
话未说完,龙帐之内的蔫润知不知何时猛然出现,生生揪住她的衣领不可置信地粗着嗓音道:“你方才说什么?谁故意受伤?谁与太后谈话?谁怀孕了!”
“陛……陛下恕罪,奴婢错了!陛下恕罪啊!”
两位宫女惊吓过度,待反应过来齐齐磕头认罪,却不曾改口。
这还有何不明白的,信息量如此详尽,前因后果一目了然,声音又恰到好处,刚好能传入他的耳中。
蔫润知怎会不知这是有人刻意为之。
能调动宫女且对皇宫了如指掌的,想来唯有太后无疑。
怀孕、太后、养马场、沁澜,还有……中毒……
这消息犹如一道惊雷在他心头猝然炸响,想通一切的蔫润知面色瞬间惨白如纸,双唇微微哆嗦,身体冷得仿佛秋风中的落叶,飘零无依。
南门鸢……已怀有身孕……
那些被他竭力压抑、粉碎的太平岁月,此刻如洪水般汹涌而至,挥之不去。
彼时他的脑海中唯有两个字不断尖叫、重复。
完了!
他与沁澜此生,将再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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