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摇光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
如一簇豆大的火苗散落在无尽的极寒深渊,又如一只断翅的飞鸟淹没在不见天日的海底。
都说人在临死前脑海中会有走马灯闪过她这一生。
时摇光在戮日剑柄藏了火/药,又在火/药里掺了遇热即燃的化尸粉,为的就是求一个痛快死法,为的就是能恩怨两消、松快自由地结束她那漫长到仿佛望不到边际的二十载人生。
只可惜终究事与愿违。
轰然的爆炸声中,她的意识掠过北疆王宫底下不见天日的死士营,穿过禁地圈外瘟疫肆虐的封闭城门,最终停在了十三年前神都边境那个飘着大雪的乱葬岗。
那是时摇光一生中遇到过的最大的一场雪。
散发着尸臭的乱葬岗被厚厚的积雪抹成无暇的银白色,凌厉的寒风呼啸而过,她冻得瑟瑟发抖,蜷缩在两块断碑搭陈的坑窝中,挣扎着捞起一抔雪塞进嘴里。
冰凉刺骨的雪水顺着喉咙,流入烧灼的空荡荡的胃里。
几乎将人逼疯的饥饿化作吞人的猛兽,撕咬着她的每一寸筋骨血肉。
“馒头……”
小摇光又吞了一口雪,幻想着自己刚刚打赢了那只快要饿死的野狗,幻想着此刻嚼在嘴里的,不是冷冰冰的雪团,而是那半个还带着肉味的馊馒头。
那是,肉啊。
她嚼着雪碴,慢吞吞将目光挪到还在滴答往外涌血的右掌上。
她和野狗打架打输了。
输掉了半个可以救命的馒头,还有她的半个右掌。
天寒地冻的,她冷的失了知觉倒没觉得有多疼,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那被野狗嘎吱嘎吱嚼碎咽下肚的半个手掌,是何等的肉滋味。
雪越下越大,从断掌处涌出的血结冰成块,夺走了最后一点体温。
奇异的是到了这一刻,小摇光既不觉得疼,也不觉得冷,甚至连饥饿这只野兽都慢慢安静下来。
可真安静啊。
静的像是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在头上的声音。
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沉。
留在她眼底的最后一幕,是银装素裹的乱葬岗,和茫茫白雪中一点镶金的黑色。
……等等,黑色?
小摇光猛地睁眼,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拽住了那角金黑色的衣袍,扯着冻僵的喉咙祈求道:“求、求您救我……”
“天生剑骨,倒是值得一救。”
一听这话,小摇光凉透的血再一次沸腾起来。
她不知道什么是天生剑骨,但她敏锐地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她在这片冰天雪地里唯一活下去的机会。
下意识的,她将右半脸往雪坑深处埋了埋,闷声哀求道:“求您、求您救我。”
少顷,一只冰凉苍白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天生剑骨的好苗子,只可惜右掌已残,再加上这不赦之罪的青墨黥纹。”那温润如玉的声音叹了口气,“麻烦甚于用处啊,就算今日孤救了你,你又能用什么还呢?”
小摇光被迫僵硬抬头,她在那双如同深渊一般的眼睛中,看到了苍白的仿佛下一刻就会碎在冷风中的自己。
“我……”小摇光呛了一口雪水,“我什么都没有。”
捏在下巴上的手松开了。
“我什么都没有,我只、只有我自己。”
小摇光拼尽全力死死抓住那人冰凉的衣角。
“我能还的,就、就只有您救的这一条命。”
风声渐停,大雪渐轻。
十三载春秋日月,无数次刀光剑影,兜兜转转,她被那人救的一条命,终于原原本本还回去了。
她只觉从未有过的松快自由。
烈火焚身之苦,化尸蚀骨之痛,皆已远消,夹裹着风雪味的冷意渐渐涌上来,白茫茫一片连成雪海。
眼前是一角黑金色的衣袍。
时摇光出离愤怒了。
这临死前的走马灯过一遍也就算了,竟还带反复来回的?!
周身的寒意越来越重,已经很多年没有再体会过的饥饿像是一团跳动的火焰焚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时摇光且惊且疑,这一回的冷饿痛感未免也太真实了些。
她心念一动,抬起左指就往右手的断掌处狠狠戳去——
一只苍白冰凉的手拦住了她的动作。
时摇光的目光在那只手衣袖口的暗金龙纹晃了一圈,突然扑起身,猛的张嘴咬住对方的虎口。
“你做什么?”
难得的,那人一贯温润做作的声音里带了些货真价实的诧异。
北疆之主秦无籍身份尊贵,身边又一向护卫周全,时摇光也没想到竟真轻易让她得了手。
这一口她下了死劲,纵然体虚濒死没剩下多少气力,那深深的牙印还是见了血。
隐在暗处的暗风和暗雷见状面面相觑,两人摸着腰间的刀,一时不知该不该现身护主。
好在他们那位心思深沉的主上看起来并未动怒,从不喜有人近身的他甚至没甩开那孩子,还颇有耐心的又问了一遍:“你在做什么?”
“我、我在让这个讨厌的噩梦快点结束啊。”
时摇光此刻早已是强弩之末,牙口的力道一松,整个人软绵绵朝地上倒去,嘴里嘟囔着:“又冷又饿,最讨厌了……”
“啪嗒。”
一只冰凉的手抵住了后倒的身子。
时摇光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感觉身体一轻,秦无籍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假脸突然在她的眼前无限放大。
她、她这是被抱起来了?
被那个最厌恶和人触碰的北疆王秦无籍抱起来了?
纵然是不受控的乱梦里,这画面也委实太荒唐了。
小摇光一双猫眼睁得浑圆,嘴巴微张,忍不住就要上手去摸那人的脸。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竟胆大包天到假扮本身就精通易容之术的北疆王。
不得不说,这一刻,时摇光的心理和暗处的两位暗卫神奇地同步了。
在看到自家表面上客气有礼实际上比谁都疏离的主上不仅亲手将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抱在怀里,甚至还给人喂了一粒万金难求的护心丹后,暗雷忍不住伸手捅了捅暗风,以眼神问道:主上是不是被人掉包了?
秦无籍自然不知道自己的两个属下在心底里嘀咕什么,他这会儿面上还勉强端着,实际上抱着人的手僵硬的像石块,好像他怀里抱的不是个软绵绵的小孩子,而是什么一引就爆的炸/药。
年仅七岁的小摇光瘦的皮包骨头,全身上下都没二两肉,抱在怀里其实根本没多少重量,就像是抱着一个轻飘飘的小骷髅。
这会儿小骷髅正鼓着腮帮子机械地嚼着护心丹,圆猫眼眨巴眨巴,神情愣愣的,再加上脸上乱七八糟的伤口和眼角下的半幅黥纹,颇有些可怜巴巴的味道。
秦无籍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抬手在她头上拍了拍,低声道:“噩梦都结束了。”
窝在暖呼呼狐裘中的时摇光是在很久以后,才终于意识到,这句话是承接了她的那一句“讨厌的噩梦”。
暗卫中以医术见长的雾莲生亲自替她处理了身上的伤口,看到那被野狗咬断一半的右掌,就连见惯生死的雾莲生也暗道了一声“作孽”,一边加快了上药速度一边轻声哄道:“会有点疼,不过很快就好了哦。”
时摇光幼年颠沛流离,久受风霜磋磨,骨子里却是个极怕疼的。
不过她一贯能忍,断掌伤处的疼痛更是忍了十余年早成习惯,因此这会儿崩着个小脸,面无表情地摇头示意自己不疼。
只是她忘了现在的自个儿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孩子,纵然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吭,但刺激性极强的药粉洒在血淋淋的断掌伤口上,整个身子还是不受控制的一哆嗦,冻得红通通的眼角沁出清亮的水光。
不说向来对小孩心软的雾莲生,就连秦无籍也有点受不住小摇光这幅强忍着疼的可怜巴巴的小模样,转头对着暗雷吩咐了一句。
因为秦无籍非比寻常的态度,雾莲生给时摇光用的都是最好的止血药,药性猛烈见效极快,就是对伤口的刺激也比寻常药粉更烈数倍。
时摇光疼的意识有些恍惚,只隐隐听秦无籍似乎吩咐去买什么东西。
身上的疼痛如此真切,身下的被褥却软的像是一抔暖乎乎的云。
到了此刻,纵使心中的猜测再荒唐,时摇光也不得不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恐怕不是濒死前的走马灯,也不是什么走向诡异的噩梦,而是有什么冥冥莫测的神鬼之力,将她从与姬金戈同归于尽的生死擂台,拽回到了十三年前。
只是这一次……
“您为什么救我?”
时摇光抬头望着眼前这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将上辈子那句话原原本本还了回去,“我什么都没有,就算您救了我,我也没有什么能还您的救命之恩。”
秦无籍目光沉沉:“你有天生剑骨。”
“可我的右手……”
时摇光晃了晃仅剩两个手指和半个掌心的右手,垂眸道:“我的右手,已经握不了剑了。”
秦无籍盯着从纱布里渗出的红色,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若真握不了剑了,那就当是孤日行一善吧。”
秦无籍: 孤日行一善
暗雷: 天上没下红玉啊
暗云: 太阳没从西边出啊
雾莲生: 这母猪,也没上树啊
小摇光: 这……您自个儿品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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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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