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运气还算好。
第一程,就遇到了同行之人。
是一些来梓城做买卖的商人。
商人并不到驿站,但能同行个十里左右。
一出城,他们两个就看到了这支商队。
阿肃立刻驱车跟上了。
车夫的位置还算宽敞,现在常无忧也坐在阿肃身边。
前面的商队,注意到身后的小驴车,有人驱马前来询问。
看到只有两个孩子,又听说是去寻亲,那些人倒真的不忍心起来。
领队的,是商人雇来的护卫。
那护卫时常策马过来,问一句他们是否还好。
车队里的人,也都知道了后面这辆小驴车上的两个孩子的事情。
他们两个都有着不是这个年纪的成熟。
总是对车队的人笑脸相迎,嘴里也甜,让每个人都喜欢。
甚至,有些人来问,要不要愿意去他们家做个小厮丫鬟,或者当个养子养女。
但常无忧和阿肃都拒绝了。
他们两个忙着呢。
阿肃是真的想修魔。
既然他想,常无忧就让他试试。
“第一步,得脉。”
常无忧看过书里写的,也记得哥哥姐姐说过得脉的体悟。
她一一讲给阿肃听。
阿肃听得认真,记下了如何进入识海,如何找到自己的灵脉。
常无忧跟他学会了驾车。
若是路况平和时,阿肃就进了车里打坐。
常无忧时常扭头看他。
曾经,她也曾坚持打坐。
虽然父亲说,她没有一点天资,但她总盼着自己是个不一样的奇迹。
现在,轮到阿肃了。
得脉这事,天资越高,就越快。
若是超过了一定的时间还没得脉,其实就不太可能修行了。
她只希望,若是等到最后,阿肃发现自己也不是被上天青睐的人时,不要太过难受。
中途,他们和那伙商人分了别。
临别时,那边的商人和护卫,给了他们些东西。
有些吃的,也有些衣裳。
常无忧诚心实意对这些好心人道了谢。
阿肃驾着车,就要往前走。
那些护卫,看着一辆小车,晃晃悠悠消失在小路尽头,心中感慨。
“他们能找到吗……”有一人轻声开了口。
没人应声。
千万里路,两个孩子,又能怎么办。
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常无忧就小心起来。
两个人一同驾车,小心翼翼,观察周围,生怕有野兽来袭。
赶上了下雨时,天太冷,一人一床被不够用。
曲肃哆嗦着不说话。
常无忧觉得自己是大人了,于是先开了口:“阿肃,我们一起睡吧。”
两个孩子躺在一起,把两床被叠在一起,果然暖和了不少。
还好,这条路许是时常有人通行,偶尔有只兔子跃过,并没有其他东西。
终于,不久后,他们到了驿站。
驿站是个大院。
门口挂着颇旧的木牌,写着修仙之人和朝廷的人优先。
若是普通人,就得一人付上十个铜板,才能住下。
但十个铜板,不算贵。
他们把驴车停在门口,敲了院门。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来开了门。
老汉看了他们一眼,慢吞吞地把门开了。
他们驾着驴车进了门。
老汉收了他们二十个铜板,开了一间房给他们。
“院子里有水井,自己打。”
其他的没有了话。
屋子里还算干净,常无忧在车上,早有些疲惫。
阿肃去了院子里打水,常无忧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阿肃打了水,唤她:“无忧,无忧,先别睡。”
他已经看出来,无忧爱干净,肠胃也精细,若是不洗漱,应该睡不踏实。
常无忧睁开眼睛,撑着精神,去洗漱。
一边洗漱,她一边说:“我们在这里住几日,等到有人同行,再走。”
阿肃同意了。
他们两个洗漱完,准备休息的时候,忽然门外有了声音。
“快出来!”
是那个头发花白的驿役。
阿肃去开了门:“怎么了?”
那驿役不带阿肃反应过来,将他们刚才给他的二十文铜钱塞到了阿肃手里。
“你们快出去。”驿役急着说:“有仙长到了,要住这里!”
常无忧不明白了:“能有多少仙长?”
她手指了指院子里:“那么多间房,怎么就住不下了?”
驿役小声说:“那几位仙长说了,不想和凡人同住。”
常无忧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事情。
几个修仙之人,不想和凡人同住一个院,就要把人赶出去?
她觉得又气又好笑:“可我们,是先来的啊。”
驿役进了屋,把她往外拉:“对不起了,孩子,我是听命办事的,也没办法。”
常无忧力气不大,被驿役拉了出去。
她和阿肃站在院子里,看到驿役迎进来五个修仙之人。
那五人说说笑笑,穿着一样的衣裳,还牵着马。
身后跟着一辆马车。
马车周围,走着几个低着头的丫鬟。
修仙之人一人住了一间房,各自带了两个丫鬟。
但这样,还剩了几间房。
驿役忙着打水,待会给仙长送过去。
那几个仙长站在房间门口,等着侍女打扫干净。
忽然,有人看到了常无忧和阿肃,皱眉问:“怎么有凡人?”
驿役慌忙解释:“是路过的孩童,要借宿一晚。”
但那个仙长仍然皱着眉:“让他们走,我不和凡人住一起。”
他一拂袖,觉得有些坏心情。
驿役满脸堆笑:“他们不住房,住马厩。”
这话一出,那仙长才缓和了面色:“也行。”
其他的几个仙长调笑起来:“师弟心善,竟然愿意给个地方给他们住。”
那几个人是真心实意,觉得让凡人住马厩,就是天大的恩赐了。
常无忧和阿肃站在阴影处,不敢说话。
等了好一会儿,那些人进了屋,常无忧才懈了一口气,可是心中升起怒火来。
她跟着阿肃去了马厩那边,离那些人一段距离后,她才开口:“怎么这个样子!”
她愤愤:“他们也就穿了身仙门的衣裳,怎么就猖狂成这样!”
她看得出来,那些人,连个清净符都不会施,还得让侍女打扫房间,最多也就是个筑基。
其实,筑基也已经比凡人强太多。
但他们这几个都算不得什么人物,派头却那么大?
他趴着她耳边,小声说:“他们就是这样。”
常无忧想起来,阿肃说过,就因为村里人不愿让村里的姑娘当仙侍,就被屠了村。
他们两个没有办法,只能去了驴车上,驴车不大,就停在马厩里。
这里味道不好闻,但总算不是在野外,没什么危险。
常无忧把衣袖遮在鼻子上,盼着快点天亮。
不多时,他们又听到了那几个修仙之人走出房,在院子里闲聊起来。
阿肃竖起耳朵,满心以为能听到一些修仙之类的事情。
但那几个人,说来说去,都是去哪里找些姑娘,哪里的饭馆好吃,大师兄最会享受之类的事情。
常无忧听着,只觉得侮了耳朵。
她扯了扯阿肃的袖子,示意他一起从车上下来。
他们两个偷偷摸摸的,从马厩里出来,到了院外。
“怎么这样。”常无忧喃喃。
她万万没想到,修仙之人,竟然是这副德行。
之前,她在家中很少出门,修仙界的,只见过舅舅一家。
但阿肃已经非常习惯了。
“就这个样子。”他平静地说:“你看到那几个仙侍了吗?”
他说:“说不定也是掳来的。”
他们没敢走远,怕不远处的树林危险。
阿肃话音刚落,忽然就听到了有人的声音。
阿肃的手护在常无忧身前,把她往后退。
草丛里钻出来一个衣衫破旧的男人。
男人看阿肃满脸紧张,慌忙解释。
“小兄弟,”他小声说:“我有事相求。”
他想从身上找些东西来,但什么都没找到,只能满脸堆笑。
“你们可曾见到,那几个仙侍里,有一个脸尖、有泪痣的?”
常无忧细细回想,那几个女孩,其实都长得好看,大多是尖下巴。
只是院里光线不好,她没看清哪个有泪痣。
常无忧摇头:“我们没注意。”
那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起来疲惫不堪。
“小兄弟,小姑娘,”他央求:“我求你们件事,能否帮忙看一下,看是不是有位姑娘,有颗泪痣?”
常无忧问他:“你要做什么?”
那男人忽然落下泪来:“那是我妹妹。”
“我好生生开着铺子,妹妹帮我记账。”
“我想得好好的,过几年,给妹妹找个好郎君。”
“但上个月,有一日,我和妹妹在铺子里忙。我一抬头,看到了铺子外面,一个仙长看着我妹妹发呆。”
“他说让我妹妹做仙侍。”
“我不想妹妹去。”
“然后他们把我按在地上,说我妹妹要是不去,就杀了我。”
“妹妹跪在地上,说愿意。”
男人抹了一把泪。
“我跟了他们一个多月了,可没机会见到妹妹。”
“上次,我冲过来,求他们让我见妹妹,但他们说要是再见我一次,就杀了我。”
“小兄弟,小姑娘,求你们帮个忙好吗?”
男人央求说:“若是见了我妹妹,劳烦告诉她一声。”
“说让她忍耐着,等仙长不要她了,只要她活着走出来就好,哥哥在等她。”
常无忧看了男人一眼,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她轻声问:“若是她一直没能走出来呢?”
男人坚定地说:“那我就一直跟下去。”
“如果她被带进门派里,我就在门派外等。”
“要是他们一直四处行走,我就一直跟着。”
他这样说,眼睛坚定,从不存在一个抛弃妹妹的选项。
常无忧有些心酸,点头答应了:“好。”
她和阿肃回了马厩。
他们两个把这事放在了心里,盯着院子里。
房子里有时响起了哭声和□□声。
常无忧和阿肃各自捂住耳朵,不听里面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看见一个女孩走了出来,端着盆子要打水,眼角一颗红色的泪痣。
常无忧和阿肃立刻跑过去,摆手示意她过来。
女孩木呆呆看了他们片刻,终于走了过来。
她看着他们,并不发问。
一个好端端的姑娘,现在却恍若行尸走肉。
常无忧看着她这样,都觉得害怕。
常无忧静了静心,小声问:“你是阿竹吗?”
那女孩的眼睛忽然亮起来。
但她立刻反应过来,慌里慌张往四周看:“是不是我哥来了?”
常无忧点了点头。
阿竹脸上露出一点笑。
但这一点笑意后,便是扑簌簌往下落的眼泪。
“我让他不要来了的,”她眼睛无神:“我在这儿苟活着,就是为了让他好好过日子……”
阿竹问:“他现在怎么样?”
阿肃说了他哥现在的样子。
阿竹一边听,一边流泪。
听到最后那句“哥哥一直等着”,她捂着脸,无声痛苦起来。
等阿竹平静下来之后,常无忧问她:“可有话给你哥?”
阿竹想了想:“你就说我在这儿好得很,说我马上就要成了小妾了。”
但说到这儿,她忽然住了嘴:“算了。”
她脸上有些微笑:“他不会信。”
最后,阿竹只是摆了摆手:“什么都不用告诉我哥。”
她忽然问了一句:“这井水你们可还喝?”
阿竹说话没头没绪,常无忧只能答:“还喝。”
阿竹不再说话。
她这样,倒是让常无忧搞不明白了。
阿肃忽然抬头,目光有些发亮地看着阿竹。
屋里有了些动静,似乎有人在叫她了。
阿竹只能回去了。
回去时,她仍然什么都没说。
因为没得了阿竹的话,他们也不敢出去见那男人,只想着第二天,去给他送些吃的。
但第二日,他们正睡着,就听到了外面有人发怒的声音。
“贱婢!”有个仙长在骂:“享不了福的贱婢!”
“竟然敢自尽!”
然后,是劝阻的声音:“师弟,算了,算了,就是个贱人罢了……”
常无忧探头去看,却什么都没看见。
那些人骂骂咧咧的,但还是走了。
等那些人走远,常无忧和阿肃才出来。
他们走到了那人骂骂咧咧的地方,看到了阿竹躺在一片血泊中。
常无忧脚下一软,想到了昨日阿竹说,什么都不用告诉她哥了。
其实,她想说的话,全在自己血里了。
哥,不要再跟了,好好过日子吧。
常无忧脚下一软,她瘫在地上,大哭了出来。
屋外,阿竹的哥哥脚下踉跄走了过来。
“阿竹,”他轻声唤:“我不是说了吗,只要你活着就好……”
他抱着妹妹的尸体,大声哭了出来。
阿肃站在原地,握紧了拳头,仰着头,不让泪水,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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