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听许多人说儿女是父母爱情的结晶,我信以为常,试图找寻父母爱过的证据。因此我常问我妈究竟是怎样疯的,我从小就听人说她年轻时如何风流,而我想象不出,也从未见过她伶俐能干的时候。大人们被我缠的烦了,才说一句她是因为想男人疯了,你可千万别跟你妈学。
喔,是因为男人疯了,那是什么样的男人呢?
婆婆说她的前夫大概是她在酒店里打工认识的,她疯了之后又二婚了,跟我爸,她跑去前夫那里说自己现在的丈夫憨,前夫说她呀,你现在这样挑什么呢?是呀,挑什么。婆婆说到这里很不爽快,她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可是我爸就是个笨蛋啊。”笨蛋已经是我那时候能够想到的最坏最糟糕的词了。我心里想,难道我妈从来没有爱过我爸吗?那我又是为什么要出生的呢?
“你爸那是摔了,你不知道他小时候有多聪明,他那时候才两岁,外头来了人,他就会招呼人客,说叔叔来吃饭,他呢,要是不摔,他现在本事多大。”婆婆似乎有些怀念那个时候,又好像是在沉浸于过去的荣光,“那时候都指望他,谁知道让他奶奶引去摔了,不过也要怪他个人。”
“怪他?”我不懂,既然是祖祖引去摔了,为何又要怪我爸呢?
“那时候他要出去,我让他别去别去,他回头冲我嘿嘿一笑,跑走了,他看着山那边跑来跑去的汽车,说,婆婆婆婆你看车,看车,他那时候就站在背篼上,一个不稳,摔了下去,脑门上灌了很大的脓,从那以后他脑壳就没发育……”
“你晓得吧?那时候有个木匠,我们要给他工钱,他还少收了?为啥?因为你爸喊他爷爷,你说他活那么大岁数,还没得哪个人喊他一句爷爷,那时候你爸就已经灌了脓了,他那时候多聪明,后来脑壳一直没有发育,才看起来不怎样,可他字还写的那样好看,你也看到了啊。”她说着泣不成声。
“你爸啊,我们那时候跟那杨家的笨女子订了亲,都已经说好了,我们给了她那一家人多少东西,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为了你爸的婚事,我们操碎了心,我当年把你岁数改小了几岁,说这样好定亲,后面还是跑了多少路把岁数改了回来……”
“改岁数?”我道,“小了更好说人?”
“是啊,你外公身份证上的年纪就大了你外婆两岁,其实是你外婆大他三岁,你也知道,女人大男人岁数要被别人说的。”她看向窗外,“我倒是小你爷爷几岁。”
“不是说女大三抱金砖?”我问。
“也是一种说法,总之那时候我们为你爸的婚事就操了不少心,后头我说要不去算命,人家说你爸不可能结不了婚,他还要结个画眉毛打口红的女人,就是你妈。”她脸上的泪还未干,“婚姻啊,是上天定下的缘。”
“她是自己跑起来的,那时候她有个什么亲戚在我们这附近住,当时人家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就让她来我们这里住一晚,第二天她就不肯走,她说她不是胡家的女子,她是我们家的人,你说我们能够啷个办?又不可能把她给撵起走,只能够让她先留我们家,那时候她把我喊嬢嬢,把你爷爷喊叔,她就坐在那儿看电视,人家一叫她走,回她妈老汉儿那儿去,她就说你外婆矮□□子,我一开始就看不上她,就你爷爷非说你爸结不到婚,怪谁?”
我一时也无话可说,不知该怪谁,可当时的亲历者都没说什么了,那我也更无从怪谁了。
后来很多年,我时不时想起这事,总觉得婆婆也是怨的,只是她无法去怨,也不能够去恨。
嘿,于是我说,这些人是怎样的委屈,又是怎样的扭曲,他们都被固有的规矩束缚着,始终无法挣脱出,整个人生也是被这一套固有的规矩框着,即便偶有超出,也不过是在允许的范围内生长罢了。
这样一想,我爸脑壳不清晰的原因很清楚明了,我一问就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而我妈疯的原因,我却自始至终只知道她是为男人疯的。使得我总是好奇那是怎样的男人,她又是因何而疯。或许人们不懂我为何这样执着于追究疯子是如何疯的,可我觉得这样很有趣味,后面我了解有个自然主义,那些人会问一些在其他人看来很奇怪的问题,我却觉得他们所作所为是很有道理的。倘若有人跳水不死,我定然也要问他们跳水之后究竟是怎样的感觉?鼻腔进水之后的感觉又是怎样的?
啊呀,想来我在他人眼里也是如此奇怪吧。
总而言之,我曾试图找寻我妈与我爸相爱的证据,然而我从不曾找到什么,或许,是我对爱的定义太过模糊,究竟什么算是爱呢?与一个人相守一生便算爱么?若是这样,随便一对夫妻也可说是相爱了,然而这世间从不缺怨偶的存在。忽然想起去年过年,堂姐的订婚宴上,婆婆跟我说,你看你姐哟,先前还那样不满宋家坡的那个儿子,如今不也为他夹菜,我说这是爱么,婆婆说这当然是爱。啊,原来这是爱,我想起妈病情有所起色时偶尔会给我爸夹一块肉,我想,这就是爱。
若说这是爱,我想我天生是缺少爱的,对于别的事物我都能够相让,唯有食物很难让我拱手相让,当然,若是我心情好时,或许会愿意。譬如从前读书时,一次学校专门找人来弄的感恩父母的演讲,我从家里拿了袋牛肉来,与同学分吃完了。回家后我与婆婆说了这事,她颇为可惜这袋牛肉,说这是她花了大价钱买的,好多钱呢。可在我读大专时,她知道她为我买的一代牛肉被我自个儿吃了后,怨我不会为人处世。我颇为纳罕:同样都是同学,怎样一个是可惜那袋被分食完的牛肉,另一个却又要怪我不与她们共享呢?
这样一想,人类可真复杂,可我明明也是人。
“爱呀,究竟是什么款的东西呢?”我问来为我换药的护士。
“大概是这些药吧。”护士头也不抬。
“药?”我很奇怪这个答案。
“这些药要花不少钱呢。”护士道,“你住院也要去很多钱。”
“是呀,我也知道要花很多钱,我知道他们是爱我的,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是他们把我从地狱中带出来,可也是他们把我带到另一种的地狱……一种精神上的,更加痛苦的地狱,好啦,我知道你也不清楚这些事情啦,你只要听我讲就可以了喔,我不在乎这些,我真的不在意,我只是太累了,有时候很想沉沉睡去,什么事情也不用管,可是不行,我知道不行,他们是在意我的,可是又不是我……”我泣不成声,“我也只是他们为了儿子过得好才被允许存在的工具啊。”
护士似懂非懂地点头:“哦。”
“我不能没有他们,他们也不能没有我,可这样的我却又无法给他们提供任何的帮助。”
“嗯,这就是人性,谁说不是呢。”护士叹了口气,“这些药物是会对身体造成伤害的,但是却可以让病人忘记那些痛苦的事情。”
“真能忘记吗?”我问。
我知道,答案从一开始就是肯定的。
“可能的吧,我觉得不能忘,因为他们是爱你的,可是你呢?你又有多爱他们呢?”
我没有回答护士的话,我只能说,如果不是为了他们,我早就死掉了,而现在我还活着,是因为我想看看,究竟他们有多爱我,我需要一个答案,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可我又觉得我始终无法得到我需要的。因我所要的是纯粹的没有一点杂质的爱,我渴望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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