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圣上推崇佛法,将敬远寺建得极大,里头佛像与园林,更是修了又修。
若是单纯赏景,自是美事;但若要找人,便常常问不出、寻不到,难免身疲心烦。
魏春羽甚至怀疑自己迷了路,在第二次路过那只四角亭时,他决心去坐一坐。
那飞檐上绑了紫铜雨链,前日的雨水零星滑坠,乐声清脆不似凡物,很有一番意趣。
而亭内有二人分坐棋盘对侧,潜心手谈。
其中削净乌发那人似处劣势,不住嗟叹。
而与之对坐者,魏春羽只见得一个如松背影,腕段使力时筋骨明晰,更显清瘦。落子从容,颇有些以一持万的意蕴。
魏春羽注目少顷,脚下便朝那亭子拐去,那从容执棋者的小半张侧颜便逐渐显露,洁白秀雅,玉质金相,令他心生喜爱亲切。
亭中二人听闻脚步,语声渐消,又一起转身朝他问:“公子何事?”
猝不及防瞧见二人正脸,魏春羽不禁“啊呀”一声——
那无发的僧人无甚惊异之处,年近而立,面容净朗,神色平和。
但另一人竟与自己长得有七八分相像,只是因着年长几岁,气质更稳重些,不至于叫人混了他二人去。且那公子唇色浅淡,面带病色,鸦羽似的长睫时而轻颤,便牵动了一长串急咳。
魏春羽暗忖道,怎的面相似他之人,身体都倒霉地病弱不堪?
按下心绪,魏春羽上前行了一礼:“在下魏春羽,见有人在这亭中手谈,一时看入神了,扰了二位棋兴,还望莫怪。”
那二人对视一眼,皆笑答:“无妨。”
更是邀他一同坐下观棋饮茶。
棋盘上搏杀已近尾声,那和尚捻一枚棋子于指尖磋磨一遭,却忽地轻笑出声,将那棋子投回棋篓,人也朝后一仰,畅快道:“玉铮,你棋艺又精进了。同你下棋纵然伤神,但实在有趣,叫人受益良多啊。”
说着他还问一旁出神的魏春羽道:“这位公子,你说是不是?”
魏春羽被两人希冀的目光注视着,局促得将茶盏放下又圈起:“我不懂棋,但二位看起来便棋力不凡,我观二位往来,也觉精彩非常。”
这便是讨巧的漂亮话了,实则是他坐下便心生悔意——三个人对着块板子不作声,有什么可乐的?但那对弈二人矜庄威严,叫他生怕惹他们不悦,只得自食苦果。
幸而干坐时,还能偷偷摸摸琢磨那张肖似自己的面孔。
那被称为“玉铮”的公子唇边晕开浅淡的笑:“那便是小友与棋有缘了。不过如若小友会棋,便能看出我只是险胜。是我仗着熟悉他棋路,赌了一把,猜他不肯放弃前头筹谋,意外赌对了。”
和尚亦是眉眼含笑,朝向知己既喜且慰:“是极,是极。我亦是放不脱手的尘世中人哪......玉铮你啊,每步棋都是冲着破釜沉舟去的,坐你对面时令人胆战心惊,与你同舟又该十分欣慰,但作为友人,还是要劝你一句——”
玉铮见他神色渐肃,不由也受感染,起身搭手俯身,恭声道:“还请了远赐言。”
和尚“嗳”了声,又平和地笑言:“我可不敢再算你了,只是‘利不可赚尽,福不可享尽,势不可用尽’。玉铮,有时候余地不是留给别人的,是给自己的。”
在玉铮沉思之际,魏春羽难掩惊异道:“您便是了远大师?”
那和尚朝他合手见礼道:“正是在下,魏公子此番可是为令慈而来?那解签锦囊与令慈遗落的物件,我一并装在这荷囊里了。”说着便将那灰色小布包递到魏春羽手中。
魏春羽谢过了,踌躇着瞥了玉铮一眼,重又开口道:“了远大师,不瞒您说,晚辈今日拜访,也是为了一桩自己的怪事——我梦魇已有半年,时常梦见一人,在梦中似极亲熟的,他杀我、救我、又教导我,梦里混乱,常是在沙场上,极为骇人。而他也一直教我来此寻他,阴魂不散......按理来说,那只是个梦,但我每回醒来如死里逃生,有时竟也信了有这么个人......不知可有什么说法与破解之法?”
了远将他端详一番:“你可认识那人?”
魏春羽摇头:“非但不认得,连那模样也看不清。只知道他应当残了根手指。”
雨链窸窸窣窣地响在风中,了远唤他上前,将掌心抵于他额上,闭目沉吟片刻,收回手道:“没有妖邪气,想来是心神不安所致,那荷囊中有一串朱砂供的小菩提,你且将它压在枕下。如再不好,去寻郎中开方;若是异象不减,可再来寻我。”
简明言语,将魏春羽的心安了下来。
至此魏春羽心中再无半分对了远的不敬,也不敢腹诽心谤那张面容平凡、撑不起“美僧”一名——了远在他心里的形象,已转变成了一个亲和的、坦荡的、可靠有智慧的和尚。
魏春羽两手将荷囊包紧了,真心实意地打了一躬:“多谢大师相助,往后在下必多添些香火钱。”
了远拊掌笑道:“寺里尚有很多待修缮之处,了远在此先谢过公子了。”
随后也不多留,只道有人来寻自己了,便同二人道了别。
方才魏春羽只顾同了远叙话,却将那玉铮公子撂在一边了。当是时,只此他们二人相视于亭中,少了了远的引荐,难免又遇着生疏的不自在。
那公子先朝他笑了一笑,温和语道:“这茶盏里的水是取自了清远池,方才见魏公子只浅啜一口便放下了,可是不合胃口?”
听得此问,魏春羽口唇中的涩味又返了潮,他攒眉蹙额道:“我一向喝不惯茶水,这茶应是太正宗了,比之过往我喝过的,更是苦得厉害!若是要喝些好滋味,我倒晓得几家酒坊,那真是自润舌到宿醉醒来,都叫人飘飘欲仙......”
他本说得兴致盎然,却忽地记起这是佛家重地,而眼前同了远交好的人十有**也是个远酒色的善信,而他所说的大抵会招来厌烦,故而那后半截语声骤然掐断了。
那人却仿若未觉,若有所思同他道:“都说那池中水,各人能尝出各人的味道——了远说如寻常淡水味,到我口中却是辛呛难咽,而你尝到的又是旁的滋味,倒还真是神奇。”
魏春羽瞟了眼那茶水:“或许水都是一个味,只是人体质不同,口中滋味也不同。毕竟那些肝胆湿热的人常觉口苦,而脾胃湿热又觉口甘,不用怪力乱神之语也可说......”他先一吐为快了,才觉冒犯:“公子,我一时昏了头、口不择言,并无对神佛寺院不敬的意思......”
那公子含笑宽慰他:“无妨。魏公子懂得些医理,很好。”
“说了这么些话,还未请教公子名讳?”
那人起身拱手,龙章凤姿,玉质天成:“某姓裴,名怀玉,字玉铮。魏公子,幸会。”
“裴......怀玉?原是你!你便是那炸了自家祠堂的裴怀玉?”
不料竟有人将旧事记得这样牢,裴怀玉面色空茫了一瞬,对上瞠目结舌的魏春羽,哑然失笑:“正是在下,承蒙关照,叫在下不敢囫囵掩盖过去。某四年前发了癔症,当蜡烛是甚么发亮的虫蝇,挥逐时失手打翻......更有许多离经叛道之事,皆因病起。幸得邓道长照拂照看,因我体质有异收我做了弟子......”
见他状似苦恼地嗟叹,魏春羽忍笑将被冷落的杯盏并到一处,磕出踏实的闷响:“玉铮兄同邓芙仙师的机缘,皆是大业无人不晓的美谈——只是祠堂一事,在下怎么听说,遭殃的不只是臂膀,还有裴兄挨了令堂管训的尊臀?”
裴怀玉也不恼,瞟他一眼道:“是魏大人说与你听寻开心的么?”
二人父亲同朝为官,而站队不同,政见亦不同。魏尚书魏祯主张循旧制立长,而裴大将军裴鸿则是力挺治疫有功的三皇子,主张更立贤储。且魏祯多思,行事多保守周全,而裴鸿乃将门虎子,拎着剑遇事便想铆足了劲先砍一刀。
话说二人于朝堂上头一回翻脸,是在康粮受围之时,康粮为大业东边一小国,与大业中间还隔着一个齐郡,乃是康粮国剜给东原国的土地——自二十载前康粮避战迁都至此,这便不是第一块屈辱的土地,而在康粮君主多疑削去良将姜开岭兵权后,更是注定了卖土求存的窝囊行径不会是最后一次。
而彼时康粮被北秦连破三城,就要直捣其都城,它仓皇求于大业,愿献那北秦攻途中的城池表谢。
裴老将军裴鸿当即就要应,连表挂帅出兵之愿;然魏尚书魏祯一来不愿为小国同北秦结怨,二来也委实瞧不上那处地尴尬的寒酸小城,与裴鸿一干人争执不下,最终气得直斥裴鸿是“肠子占了脑子空的莽驴”。
那裴鸿自也恼不堪言,目涨面赤地回敬魏祯“眼皮子比嘴皮子还浅”——毕竟大业军力强盛,只消出兵露露面,自能显尽威吓,叫那北秦知难退却,不会真有刀折矢尽的苦战血战。这番不必费力,又能瓜分一块土地、免得北秦独踞山头招来后患的好事,怎么不值得下个令允了。
此事终由魏祯扳过。而那康粮求不来援兵,在长驱直入的北秦铁骑面前,不及两月便溃散了,灭了国,被改名叫顺天州,更用北秦语。这是康粮没入衰颓的百年历史中,最后一次溃败。
那柄镶满金玉熠熠生辉的锟铻刀,在那末代君王自刭冲溅的血光中,飞快地衰暗下去,如同一个朝代的命运,在行至末路时便如草芥,被践踏着陷入历史的泥沼中。
此事后,大业向东的贸易被北秦砍去一刀,裴鸿同魏祯面上薄冰似的和睦也被削去了,二人明争暗斗多年,扰得对方如咽恶蝇般呕恶。
自半年前魏祯将裴鸿原本保下了的犯了事的旧部给流放了,二人更是形同水火,自两派矛盾上又添了笔私人恩怨。
但裴怀玉与魏春羽却是没有也不必针锋相对的,魏春羽当下赔笑道:“我一注定不与朝堂事打交道、又正直磊落的闲散君子,怎么会拿裴公子您的事来取笑呢?”
“况且谁人不知裴二公子是个上进的好郎君,家中长辈都用您鞭策子孙,我们敬佩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取笑您呢?”
一通碎嘴的滑溜话。
裴怀玉只微微一哂:“阿魏你,的确同令堂大不相同。”
魏春羽“唔”了声:“父亲也说我更肖似母亲,只是我生母去得早——魏府还不曾将我认回,她便病逝了。已经过去十二载了,我竟连她的模样也记不清了。”
叹惋作雨露没入泥土,片时无声。
俄而,裴怀玉道:“记不清了么?只怪天下人太多,若那天下人都是一张脸,想来会很好记。”
魏春羽斜眼瞄他:“裴兄早有先见之明。”
两人撞进对方眼睛,面容的相似催生了微妙的联结。
“就如你我一般?”
“便如你我。”
好邪乎的巧合。
魏春羽蹦出声笑来:“刚才看到玉铮兄,我还真以为,又是那老头一桩荒唐事......还好几年前他大病一场,安生了,酒也不怎么碰了。”
裴怀玉手心的杯子转了一圈儿:“魏公子,也不饮酒么?”
魏春羽飞快地摇头:“我年轻体壮,自然百无禁忌。尤其是好的酒,造出来花了那样多心思,我再不识趣,岂不是糟蹋旁人的好心?”
“请教魏公子,如何算得上‘好的酒’?”
“卖得贵的!那样的大多不差......只是裴公子也喝酒么?修行人不是讲究忌酒,说甚么‘酒使气散’么?”
裴怀玉将茶杯搁在桌上,抬眼瞧他,眼珠子极清亮:“阿魏觉得,世间能修成仙的,百年内可有三五人?”
“应当......没有吧?我不曾听过活人成仙。”
日光灿亮,打下裴怀玉秀峦耸峙般的侧影,他面容舒展,语似豁达,“我心有魔障,执念太重,更难修成。上寿百二十,我何必再作茧自缚、为自己横加禁忌,连这原本的岁月都过得磕磕绊绊、束手束脚?”
魏春羽从未听过修行者这样说、这样想,一时震惊,一时惊喜,但还是压了嘴角道:“裴兄好离经叛道啊,尊师不将你提起来打一顿么?”
“不曾,这不叫离经叛道,叫‘道心逍遥’。”
这话半真半假,听得魏春羽朗朗发笑:“玉铮,我原本还担心交不上你这个朋友,但你这般有趣,又豁达务实,我今日这趟来的值了——我不知那修仙事,只觉做不成神仙,做个豁达逍遥的俗人,也是顶快活的事儿。裴兄既饮酒,那下回我来请,可不要推拒。”
裴怀玉一口应下:“却之不恭,那某便交由阿魏措置了,届时还要看看,那好酒是否同这机缘水一般,两人能喝出几个味来。”
见他干脆,魏春羽心下便对这未来酒侣添了两分喜爱。
“魏公子,或许唐突,某还有一事,是故人所托......”
怎料言语未尽,变故陡生。
轻微的“刺啦”一声自空气中炸开,如尖针摩擦石面,叫人记起远古野兽生嚼颅骨的动静,撕裂了本来的一片友好和融,叫人不寒而栗。
魏春羽朝侧后瞟去一眼,还未将惊意展开,便被人眼疾手快地扯开了。
那支箭矢稳稳扎进檐柱,筈羽还在难耐地微颤。
不是吧,他就是来上个香,也碰上这等祸事?
早知就问了远多拿个保命符了!
魏春羽心中如乱石惊澜,统统汇做一句话——“老天,吾命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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