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过去很多年了,医疗在进步,现在说不定不一样了。”石晏抬后脚跟踮起自己,软唇颤着,杂乱地去蹭哥的脖颈。
他劈着声儿又说一遍:“也许就不一样了呢?”
然而虽这么说,石晏心里却清楚,那确实是没办法的事。
抽屉底压了份已经泛黄卷边的老文件,石晏是在某天给哥找碘酒时偶然看到的。他从不乱翻东西,原本打算塞回去。
然而文件上的大字过于明显。一份基因检测报告,正面下方印着受检人员的姓名与日期。
那个年份石晏过于熟悉。那年家里刚出事,他遇到了魏闻秋。
石晏皱起眉翻了几页,最后将尾页末端的长英文偷偷记下来,于之后的电脑课上尝试检索。
那些字母排列组合简直像串咒语,莫名得让人心生可怖。所以石晏输入时前后共打错三个字母。
删完又重输,反复数次才终于跳出个新界面,满屏是全英文的红字链接。
周围同学交谈声嘈杂,大概是在聊最新八卦,不时哄笑几声。
其实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石晏看不太懂,少许认得的词汇就已足够叫他感到心惊。
他花了几周的课,来回切换翻译软件,最后弄明白那是种和渐冻症类似的疾病。来源于家族遗传基因的突发变异,预后差,发病靶点暂没有特效药。
机房里耳边人声远去,归于沉寂。
有些事没办法那就是真的没办法,12岁的石晏就已经比谁都要清楚。
浴室冷,石晏牙关子打架。他急切地要去抱魏闻秋,又怕碰到哥腰上还没消散的淤青,手小心翼翼架在人两侧,脸埋进哥的衣服里。
鼻尖的气味太熟悉太熟悉。石晏闭着眼,闷声杂乱地念:“都不试试怎么会没办法呢?你都没有试试——”
“怎么试?”耳边魏闻秋问他:“你以为我没试过吗?”
石晏把脸使劲往人身上埋,眼泪也是。
“我知道你查过了,”魏闻秋的声音落在他的耳边,热的:“你是个聪明孩子,不言不说但心里有数,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你。”
“没。”石晏摇头,胳膊从哥的臂弯里朝上揽住肩,在脖子后双手攥紧:“不要——”
不要什么?是不要离去,还是不要说对不起?
“这些天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从一开始,我是不是就做错了。”魏闻秋垂眸看他。
那双深琥珀色的瞳孔抚过来,也潮水般漫上石晏的心头。
石晏不敢看,只觉其中似乎含有无边的温柔与眷恋,听哥絮絮地说:“我没有好结局的,这几年其实是侥幸心作祟。”
“不是侥幸心,别这么说——”
“我无法不去反复地想,如果当年我心狠一点,你去找我的那个新年——”
“哥。”石晏不敢再听。
“不,如果我没打那通电话。你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些?”
石晏说不出话了,喉头挤压连喘气都困难,只一个劲拼命摇头。
不是那样的。
“可你一个小孩,就那么大点。个子矮,也不知道吃饭,买个水果都被欺负,”魏闻秋深吸一口气,声音轻下去,说得似乎艰难:“你自己说,当时接我电话时,你人在哪?”
在楼顶,一脚踩上栏杆,腿打颤。
准备跳。
如果没接到那通恰好卡上点的电话的话。
石晏不能回答。
魏闻秋看他许久,之后整个人慢慢泄了力,浑身松软地向他压下来:“我靠了啊?长大了,能接住哥了。能接住吗?”
石晏说:“能。”
魏闻秋笑了声:“脚踩我鞋上,不冻脚呢?你怎么又不穿鞋?”
“忘了。”石晏抱到人了,光脚在瓷砖上挪了下,重新站稳。
他动作杂乱地把怀里软塌塌的人完全抱住,一摸,硌手。
“怪我。”魏闻秋说。
石晏固执摇头:“不怪。”
睡衣布料单薄,哥凸起的肋骨抵在石晏的胸膛。如果仔细感受,甚至能觅得到血肉骨骼下隐隐震动着的心脏。
石晏摸了摸魏闻秋背后的肩胛骨,心里难受。
他在魏闻秋面前实在隐藏不了半分东西,很快石晏就上气接不上下气地啜泣,眼泪往男人头发里砸:“冻脚,哥。我冷。我想回去睡觉。”
回去睡觉,像从前那样,像一开始那样,哥拍着他的背。
“嗯,睡觉。回去吧。”魏闻秋说:“别天天光个脚丫子乱跑。”
石晏亲哥的头发,点头说“嗯”。
“该长大了。”
“…嗯。”
“还好好学不?”
“嗯。”
“好好活不?”
“…”
“问你话呢?”
“…哎。”
“说话!”
“嗯。”
再之后呢?再之后石晏的记忆开始逐渐变得不那么清晰。
高考前的那段时光,石晏变得非常没有安全感。看不到魏闻秋时他像无头苍蝇,没有目标地乱窜。
后面连晚自习也不愿意去,逃课偷偷打车回家。
魏闻秋晚上听见有人掏钥匙开门。原以为是贼,一开门石晏背个书包站外头,刚跑上楼还一头汗,气都没喘匀,眼睛就先朝他身上看。
那晚魏闻秋发了很大的火,石晏一句话也没敢说,在旁边靠墙缩着。
电视机遥控器砸到地上,电池和后盖四分五裂地飞溅,那盆多肉也倒扣着卡在瓷砖上。花盆裂开,泥土混着泥汤漫了一片。
“不想念就滚!”
“打电话没人接,我害怕……”
“晚自习你不写作业,躲厕所给我打电话?”魏闻秋气得脸发白:“我是有病!但石晏你没有,你日子还得过!没爹没娘,你叔早两年就不给你打钱了——不靠你自己你指望靠谁?你还能靠谁?”
“我下次不这样了,”背后的墙凉得心慌,石晏保证:“原谅我这一次,我好好学。”
石晏果真不再于晚自习反复上厕所,但他仍是无法安稳在教室坐一整晚。
棉城气温骤降,下盐粒子的那天,石晏在卫生间脱光了自己的衣服,赤条条在花洒下迎接兜头而来的凉水,冻得直哆嗦。
当天晚上他如愿发了高烧,两只眼肿得老高。
他蜷缩在沙发里感受着眩晕,嘴里说些胡话。长腿坚定地别着轮椅的轮子,手指甲还不忘去抠扶手下的金属边。
“去床上睡。”魏闻秋面色铁青,手去掰他的手,掰不动:“你这样我怎么上厕所?”
护工也劝:“有我呢,放心去睡吧。”
“不要。”石晏闭着眼,指节仍抠得紧,将滚烫的额头抵在自己手臂上:“不去。”
“那药吃了。”魏闻秋说。
“苦。”他这二年一生病就这样,挑三拣四,固执到难伺候。
刚开始那两年石晏也生过病,魏闻秋并没有太多照顾孩子的经验,反应过来不对劲时石晏已经三十九度直奔四十度去了。
石晏胃里冒酸水,头疼到站不稳,但也只是睁着大眼水汪汪地望,捏着魏闻秋的衣服下摆跟在人屁股后头,不说自己难受,只怕哥嫌自己烦。
魏闻秋看在眼里,虽什么都没说,但之后就特别惯着他。
惯着惯着石晏再生病会把嘴巴捂着不吃药,魏闻秋就买不苦的,哄着骗着骂着叫他吃了。石晏想吃什么答应病好就给买,半夜起来数次检查是否退烧。
退了就拍拍睡,没退就把人往肩上一扛,带去诊所往屁股瓣子上戳一针。
现在不惯了。不吃就受着。
哪怕已是一米八的成年人身量,不再像只小瘦猴。但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孩,魏闻秋怎么可能不知他的心思?
第二天魏闻秋便不再进食。饭递嘴边也紧闭着薄唇,势有要将自己饿死的决心。与此同时他不再跟石晏说一句话。
石晏胆子小,很快就感到惊慌失措,他跟魏闻秋道歉:“我错了,我再也不任性了,你吃点吧哥,不吃会饿死的。”
他确实被吓得不轻,魏闻秋开始吃饭,但依旧不与他说话。于是石晏在家又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魏闻秋太知道他害怕什么。
晚上他当着哥的面喝了感冒药,洗好澡后独自回次卧睡了。
睡到后半夜石晏抱着枕头爬上魏闻秋的床,长长的一条人,把自己湿漉漉的脸和头发揉到魏闻秋的脖子里。
“哥。”忍了半天他还是怯怯张嘴。害怕再被逐出去,又担心吵了人睡觉。
好在魏闻秋没睡,但也没搭理这不速之客。直到热腾腾的人在他身边磨磨蹭蹭躺好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我想你。”
魏闻秋这才语气不大好地开口:“我哪也没去,有什么好想的。”他知道小孩委屈。
“我也不知道。”石晏的睫毛很长,一眨就和发丝一起痒痒挠着人:“就是很想。”
“好哭精,烦人精。”
“哥。”石晏把眼睛在黑暗里露出来,墨一样盛着不知哪里的淡光,似是在犹豫,也像是在困惑。话在唇齿边辗转好半天:“我这里疼。”
他顺着魏闻秋的锁骨朝下摸,摸到哥的手。指尖小鱼似的轻轻往指缝的空隙里钻,钻进去后十指扣住,拉着朝胸口上摁。
“干嘛。”魏闻秋没力气挣脱手,也没想挣。他以为石晏是昨天发烧引起的,蹙眉问:“疼?哪儿?”
这本是完全放飞的产物,前半段基调偏压抑了些。晏晏是个十分纯粹,心思澄透的孩子,写时似乎会在某些时刻看见他温和的眼睛。好的压箱底,晏晏,请勇敢地破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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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盐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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