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晏一步也离不了人,伸手抱哥的胳膊不放,这纯属是他睡觉时的习惯。
在家时这样相处很自然且寻常,他全身心地依赖着魏闻秋,放在两年前也正常,那会的石晏还是个小孩。
但现在的石晏看着已不是从前的小豆芽菜,而是一位偏瘦的少年。如此就显得过于亲昵了。
偶尔远远有人往这边看两眼,魏闻秋毕竟多吃了十年饭:“欸欸欸,你别老往我这靠。池子就这点大我还能跑了不成?”
石晏不松手,往哥旁边再坐坐:“哥身上暖和。”
“你冷?”
“挨着就不冷。”
哪来的冷?浴室里氤氲着团团热气,两人身下的水甚至有些烫人。
魏闻秋没戳穿他这拙劣的借口,伸手抄了把热水浇到石晏肚脐上。
石晏本就白,皮肤细腻光滑,全身上下都很干净。汗毛少,甚至连痣也不长,唯独膝盖那有块小疤。还是那年在医院后头摔的。
热水一泡整个人粉得发光,像一块温润的璞玉,脸脖子都红。
被水蒸气熏着,石晏迷迷瞪瞪地感叹:“真舒服啊。”
魏闻秋笑两声,低头往下看了眼:“发育了,小子。”
石晏刚开始没反应过来,人还倚着哥:“嗯?”
魏闻秋到底没舍得给人推走,偏头看歪在自己肩头的那颗圆脑袋。脑袋一动,和自己一个味的洗发膏味就冒出来。
魏闻秋由他靠着,把手里的毛巾浸透热水,往旁边人腿间一盖:“咱俩认识几年了?”
“两年——两年多了。”石晏摸摸毛巾。他十四岁了,不仅冒出了喉结,各个地方都在发生着变化。
反应过来后他悄悄低头看了眼,把那条毛巾捏紧,之后眼睛斜着朝旁边看。
看一眼,飘走。看一眼,又飘走。
怎么长得不一样?
他怎么什么都像小孩呢。
这样反复飘来飘去数次后,他不经意抬眸一瞥,被正在看他的哥抓个正着。
石晏吓了个哆嗦,上下唇一搭脱口而出:“热,好热啊,有点闷。”
“刚刚不还冷呢么?”
“...现在又热了,”他一撒谎眼睫毛就跟扇风似的,此刻开了大档:“我泡好了,我得出去了。”
他哗啦一声从水池里站起来,毛巾往下掉,又慌里慌张去捡。
哥在身后笑他的样子,石晏一手捂前一手捂后,在水里走得乱码七糟。
“手牌钥匙不要了?衣服都在柜里呢。”
石晏只好折返,匀出一只手去够哥手里的钥匙。刚拿到就听魏闻秋叫他弯腰。
他捏着钥匙弯腰把头递上去,哥拨走他额前不断滴水渗进眼里的头发,逗他:“闭眼——长大咯,知道不好意思了。以后再来不叫你了。”
石晏不情愿地蹭那掌心里的茧,被擦去水后眼能睁大些了,小声说”没长大”。
也不嫌热急着要出去了,抓着把哥要收回去的手往自己脸上按:“下次也叫我吧,我一个人不认识路。”
魏闻秋头枕在池台边上,仰面微微含笑看着他。石晏的脸软软的,鼻梁戳着哥手心的虎丘。
嘴角上扬眉头舒展。确实是在笑。
可石晏还是有点想不通,为什么当他看着哥的眼睛时,心里会感到很遥远的悲伤呢?
“那也得认识。”魏闻秋下巴朝外:“出去吧,穿衣服去。”
“叫嘛。”如果人类有尾巴的话,石晏的尾巴此刻已经耷拉下去了。
“叫吧,叫我吧。”
“我丢了可怎么办呢?哥——”
“叫叫叫,”皮肤上的热度被蒸发的水分带走,魏闻秋把他往热水里摁:“叫你叫你。坐好,别甩了,别人都在看呢。”
石晏跟箭打似的立马缩回水池里团着坐好了,毛巾重新捂上那儿,从头到身通红一片。
中考很快来临。石晏很争气,考得非常好,分数够他上棉城最好的一所重高。
就是离家有点远。
他看起来已经是个青少年了。在魏闻秋每天一瓶牛奶的浇灌下,高一开学没多久,他就抽条长到了一米八,只是比哥还是要矮上一些。
周末时他俩骑车去十几公里外的水坝上玩,两人躺在长满草的斜坡上看天,阳光刺眼。
石晏伸手去捏那朵飘来飘去的云,捏了会问:“你要去相亲?”
“啊,”魏闻秋闭眼答,太阳暖烘烘的照得人发困:“店旁边你张大爷非得介绍,亲戚家的什么表外甥女。我说别了吧,耽误人家干嘛啊?”
“他说不耽误过日子。”魏闻秋模仿张大爷的腔调:“哎哟小魏你长得好,其他的都不是问题,得找个人照顾你。我说谁也不用照顾,我自个好好的。”
魏闻秋模仿得滑稽,石晏便笑起来。他的声音变得很好,说话或是笑都好听:“那你去吗?”
魏闻秋不可能去。
但他没回答。从旁边揪了根狗尾巴草,举起来编东西只问:“去哪啊?”
“相亲啊。”石晏说。
“怎么说呢,”东西没编成功,魏闻秋把草杆子扔了:“去下也行。”
石晏不捏云了,“嗯”了声闭上眼,手规规矩矩合并搭肚子上,眼皮被晒得发红。
两人都不再说话。
“你总得长大,”好半天后魏闻秋慢悠悠说:“我不能陪你一辈子,无论哥怎么样,未来你会踏进大学校园,遇见很多新鲜的人和事,再之后碰上喜欢的女生组建你自己的家庭。石晏,你有你自己的人生。”
石晏说“知道。”
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魏闻秋点头:“那就行。”
石晏没吭声,侧身背对着男人。
“怎么,生气了?”魏闻秋看他的背:“突然转过去是什么意思?我又没说错,你多大了?还跟个小孩样。”
“我乐意。”石晏是有点恼,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恼什么。
“哟,不得了,这句也让你学去了。天天早晨枪举的比谁都高,早晚给你踹自己房间睡去。”
石晏还是背着身。
魏闻秋又看他一眼,头转回去看湛蓝的高空,宽阔的背每一寸都贴在暖洋洋的草坪上:“你要是不想我去,我就不去了。”
石晏不吭声,半晌手绕过自己的肩,朝后递了个编好的“好朋友”。
从两边一拉,两个狗尾巴圈圈就面对着凑到了一块。
“不怎么想。”石晏闷闷说:“但我想你过得好。”
很久后,魏闻秋的胳膊顺着草地从头顶绕过,虚揽上他的肩。
大手拍几下,搓了搓往自己身边带:“给你操心的,我好着呢。还要怎样才叫好?”
石晏这才转回来,腿弯起来蜷缩进那个怀抱中,喊个单字:“哥。”
“干嘛。”
“我困。”
“睡,”魏闻秋拍他的背,眼见他还睁着大眼看,哄劝:“闭眼吧,我不走。睡,早着呢。”
石晏沉沉睡去。那对狗尾巴编的“好朋友”两人带回了家,魏闻秋将它插在客厅电视机旁的小多肉盆栽里,一段时间后草秆变黄,发干。
谁也没舍得拔下来扔掉,最后枯黄的草碎在小盆的黄土上,再过几天,哪个又往盆里再插上支新的。
他俩这样倚靠着过日子,逢年过节哥俩买点吃的喝的,也算热闹。
棉城热,宁村纬度高些,偏北方。
每年夏天石晏会跟着魏闻秋回宁村过暑天。冬天两人有时回宁村过年,哪年要是没买到票,就干脆在二人的出租屋里挂几个大红灯笼,也就把年给过了。
宁村和哪里的任何一个乡村都差不多。平原丘陵地区,除去小道就是茫茫麦田,道两侧栽着远远长长的两排大树。
高,茂盛,枝干似乎要朝天冲去。
夏天时站在道中央,大树会吸去浮躁的高温,脚下踩着温热土壤,不似棉城的水泥路那样坚硬,黄土地通天宽阔。石晏站在这样的风中,耳畔树叶哗啦作响。
他会感到安宁。
记忆里他一偏头,便能看见旁边站着的魏闻秋,挺拔笔直,像树。
这时魏闻秋的心情通常很好,跟他说一些小时候的事,嘴角挂着放松的笑意,手向前指:“那块,能看见吗?突出去的一块篱笆。”
石晏张望:“哪呢?”
“那儿!”魏闻秋把他脑袋掰过去些:“看见没?旁边一丛小黄花——”
“看见了,”石晏在那只大手的掌心点头:“好看。”
魏闻秋笑:“小时候从我三爷爷家后院挖的,爷花我调,被大人好一顿打。”
石晏也笑,脸在哥的掌心蹭:“疼吗?”
“疼,怎么不疼?扫帚都打断一根。”魏闻秋掐他腮帮子,石晏“啊”叫了声。
“我都没用力,”魏闻秋说:“夸张了啊。”
石晏确实没蹚到多疼,但他就喜欢在哥面前夸张一下,好使。
他问:“打你哪了?”
“屁股,大腿,打得在家躺了三天。”
“怎么能这么打呢?”石晏有点着急:“打坏了怎么办?”
“他看我不顺眼,我也讨厌他。那会我爸身体差,亲戚都躲着不来往,饿肚子都是寻常事。名义上他帮扶我家。”
魏闻秋摸他的脑袋:“实际占了我家所有的地,所以我天天跟他对着干。但你哥我皮糙肉厚,后来不仅有饭吃,谁也打不过我。”
石晏不作声地听,背过身抬手搓了下眼。
“咋,哭了?”
“没。”
“眼里进沙子了是吧,来来哥给吹吹。”
石晏又转个身,躲着他。
魏闻秋纯逗他:“好哭精。这二年不怎么哭了,再小点那眼泪珠子,哇,黄豆大。”
“哪那么大。”
“蚕豆大。”
“你就欺负我吧。”石晏现在会回两句嘴了,但通常并没什么攻击力。
“嗳——很好,”魏闻秋眉毛朝上挑:“遇到不喜欢听的话就得怼几句回去——你个大傻子大笨蛋大呆瓜!这样。”
石晏跟着学:“大傻子大笨蛋大呆瓜!”
“非常好。”
“有更厉害点的吗?”石晏同学求知欲很强。
“只能到这,”魏闻秋老师停止教学:“骂不过就来叫我。”
两人朝回走,石晏没头没脑地说:“哥,你永远吃得上饭,我以后赚钱都给你。”
“不准备娶老婆了?都给我啊?”魏闻秋大笑,搓了两把他的肩后再揽过去:“行,没白养,我等着。”
棉城父母的那间房石晏偶尔回去一趟,做次打扫。钥匙炳生了锈,插入锁芯拧开有些费劲,门一推,一股久未住人的尘封味便扑面而来,灌入鼻腔。
家中所有摆设和四年前一模一样,石晏用水浸湿带回来的新抹布,将石志胜和徐薏照片上的积灰仔细擦掉。
他擦得认真,低头不说话,将抹布翻面挤出个角,所有的沟壑都擦得干干净净。
他这么做时,魏闻秋通常就坐在他身后的沙发上。
抹布在水盆里搓洗好拧干,他把水果和吃食从塑料袋里拿出来,蹲下去一一摆好,口中念叨:“爸爸,妈妈,水果是店里最好的,糕点也是最好吃的一家买的——”
“我就要跟哥回去过年了。祝你们新年快乐。”
石晏不知道,其实那些年的这个时刻,如果他稍微回那么一下头,便会发现魏闻秋背靠着墙,一直在看他。
但石晏不知道,所以没回过头。
他没回头过,所以石晏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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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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