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刘桂香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日出。
她生于贫瘠年代的落后村庄，能吃上一顿饱饭胜过风景无数，哪有什么心思赏花赏月赏日出？她家里有五个姐妹和一个弟弟。父亲倾注了所有家财与资源，托举弟弟去了春行。而她呢，明明读书时成绩不错，却被迫在初中辍学。班主任来家里跑了几趟，都被父亲用大扫把打走了。
那时，她想，她不会像父亲一样绝情，等她往后有了孩子，一定要让孩子好好读书，让孩子走出这片土地，去更广阔的世界看看。
可命运与她开了个玩笑，她与丈夫的第一个儿子便有先天性心脏病。
起初她是想留的，抱着孩子不愿意撒手，丈夫问她，留了，能养得活吗？他们连第一期的手术费都拿不出来。
丈夫又同她说，听说隔壁村有一家生了女儿不想要，送到福利院去，福利院不仅给孩子好吃好喝，还让孩子读书学习。
刘桂香看不见更好的路，只能听从丈夫的计划。
孩子送走后，她刚开始会整日整日地想，想他过得好不好，想他在福利院能不能吃得饱，后来，过了几年，小儿子出生，她将对大儿子的愧疚全然投入到小儿子身上，拼了命给他充足的爱。至于大儿子，渐渐被压在记忆深处。
经几个年轻人提起时，她才陡然间意识到，不知不觉中，她成了比父亲还绝情的人。
与孔季坐在白枫山山脚的观景台，刘桂香遥望着天际露出的一抹金白，心中万千感慨被刺目的光涤荡，她敛起思绪，扭脸见孔季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打开塑料袋，张罗道：“先吃点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说着，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餐巾纸，“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爱干净，你拿纸包着吃。”
那纸皱巴巴的，若是当真讲究的人根本不会愿意拿来用，但孔季还是接过了，擦了擦手，拿起一个包子。包子是热的，甚至有点烫，他捏着，没吃。
刘桂香又道：“昨天中午和晚上你都没怎么吃，想着你大概是不喜欢这边菜的口味，所以早上也没做了，去镇子上给你们买了点早饭，这家早点很有名的。每天**点就能卖完收摊，要一早去买，晚了还得排队等。”
“你……走去的？”孔季瞳孔微缩。他昨天来时发现镇子上的公交只通到发达的大道，而从村子走到大路至少要走三四十分钟。
“我又没什么事，走走路权当锻炼身体了。人上了年纪就醒得早，不过主要也是昨晚睡得太早，和小姑娘聊天，聊着聊着就睡着了。”刘桂香乐呵呵的。她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儿子不在家，她一个人住虽说成了习惯，但每到夜深人静时总还是会感到孤独，尤其是村子里有老人去世的时候，她总会想，如果自己哪天摔了一跤死在家里，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发现。想得多了，就常盼着能见见儿子，有一阵，她每天都要给儿子打一个视频，可看到儿子大晚上还在加班，又不忍心多打扰。
她有自知之明，春行的房价贵，她帮衬不了什么，她能做的，顶多就是不给儿子添麻烦。所以她就减少了主动联系儿子的次数，让儿子专心工作，过好属于他自己的人生。好在儿子孝顺，每周都会来个电话。
“你在这是不是睡得不习惯？”刘桂香问孔季。
孔季眸子里沉重的光点说明了一切。他睡不着。不过不是因为聒噪的鸡鸭狗，而是一闭眼眼前就会出现小铭去世前的场景。
小铭满脸血迹，奄奄一息地问他：“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还没来得及宽慰小铭，就昏厥过去。等他清醒时，已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边空无一人。
彼时，他想，他是不是死了呢？死了也好，死了，总比独活着好。
身体剧烈的疼痛在告知他，他没死，他试图抬手，发现胳膊动弹不得，好像身体不属于他了。
那时，比起对于瘫痪的恐惧，他脑中唯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能变成植物人啊，那样，要浪费爸妈多少钱？那样，爸妈一定更加嫌弃他！
在他多次奋力挣扎无果后，来查房的护士发现他已恢复意识，于是联系了家属。
来的是堂弟孔安。孔安眼睛红肿，状态糟糕透了，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孔季有了预感。
后来，麻药劲过，孔季找了护士询问，映证了那个他甚至不敢问出口的预感。
小铭死了。
他无法记起自己听见这个消息时的感觉，那一瞬间像是被人抽取了意识，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大脑成了被轰炸过的废墟，徒剩一片虚无。
也是在车祸之后，他再也没见到过爸妈。
其实，早在小铭出生后，爸妈就动过要把他送走的念头，妈妈想送，然后把家里的资源集中给小铭一人，爸爸不忍，说哪怕是条狗养了几年也不会舍得。他们为此争吵了一次又一次，最终还是把他留下。他们养着他，花费高昂的费用为他治病，去年还为他买了辆车。
爸妈说，给他买了车，家里剩下的钱都是小铭的，让他不要再惦记，他们仁至义尽。
当他听到这句话时，愣了很久。他从未料想过，爸妈居然认为他会和小铭争抢什么。
他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过是个附属品。
他当真想问，他有什么资格要和小铭争？
他的愕然落在妈妈眼里成了贪心和博弈，妈妈对他很失望，甚至骂了几句难听的话，骂他不知好歹，骂他是农夫与蛇里的蛇。
再后来，他收下了那辆车，并且搬离了家。
他不能让自己成为会让爸妈忌惮的危险品。
他搬走后，小铭总来找他，不断尝试修复他与爸妈的关系，出车祸的那天，是妈妈的生日，小铭来邀请他回去给妈妈庆生。
他自然清楚自己的出现只会给妈妈带来不痛快，所以他拒绝了，可小铭一直恳求一直劝说，小铭说，妈妈已经自省过了，是拉不下面子来与他道歉。他动心了。
事实证明，人，不该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份温情。
那天从葬礼回去，他止不住地想，如果他的父母没有抛弃他，人生会不会不那么痛苦，他是有恨的，可他恨不起爸妈，就将所有的愤恨都被转嫁到了生父母的身上。
他想，他是有罪，他是该去死，可倘若他要死，也得拉着制造痛苦的根源一道去死。
所以，他来到了这里。
刘桂香没吃包子，往前走了几步，手扶着横栏，极目远眺。她的个头不高，与孔季的养母差不多年纪，却因生活操劳面容显老，仿佛是比养母年长一辈。
孔季凝望着她的背影，神情木然地站起身。
天际的山脉之间，太阳已伸出头来，映照着红霞涌动，大地清明。
沐浴在暖意的光里，孔季浑身发着凉汗，他掏出水果刀，向着刘桂香轻轻靠近。
“其实，”刘桂香背对他，声音怅然，“我大儿子应该和你差不多大，昨天在家门口看见你的时候，我竟然冒出一个念头，是不是大儿子回来找我了？”似乎是觉得这个想法可笑，刘桂香在说时便透着浓浓的羞赧。
孔季顿住，眼中错愕，没再继续前行。
叹了口气，刘桂香又道：“你昨儿问我有没有想过去找他，我说因为没什么能给他，所以没去，那话也不完全，其实我还盼着他能回来找我，所以一直没搬走。老伴去世后，小儿子提了好几次要把我接到春行去住，我都没去，是因为我怕万一大儿子回来找不到我，就又伤了他的心。”
“已经错了一次，不想再错了。”
刘桂香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和孔季说这些，也许是太寂寞，也许是……日出太耀眼，容不得人的心里有阴霾。
她眯起眼，任着霞光洒下，感知着这份与她的生活迥然的美。
她想，啊，原来这就是日出。
在她身后，孔季仿佛被地面伸出的手牵制住，再也无法往前迈出一步。
他是恨她的，他是来拖她一起下地狱的，可为什么……为什么下不去手呢？
神魄被无形的力量攫取，他恍惚地站着，恍惚地看着，蜷缩的手指霍然松开。
在刀落下的一刻，他如梦初醒，惊慌失措地望去。
如果刀被发现……一切就不可挽回了……
他后悔了。
就在刀尖即将触碰地面的刹那，一只手伸来，迅捷地握住刀柄。
是那俩人。
苏珩拿起刀塞进自己的袖子口袋，淡漠地看向孔季，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冰霜脸。
钱姝则是微笑着同他招招手，尔后冲着刘桂香撒娇唤道：“阿姨，你们来看日出怎么不叫我们啊？”
刘桂香闻声回身，满眼惊喜。
正是此时，太阳自山间彻底跃出，升至苍穹，为云层镶上金边，为大地铺上金纱。
所有人都站在光里，享受日出的洗礼。
在这一刻，阴暗被驱逐，天地悠悠清白。
孔季从未觉得世界是如此温暖，眼中、手上、心里都被温暖的光包裹着。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因为恨就要行凶的念头有多可笑，未来，他或许依然不会原谅放弃自己的生父母，可是，现下，他不该为了这份恨毁了自己的人生。
对生父母的恨也好，对养父母的讨好也罢，他不该背负着这些沉重的壳，他的人生应该拥有更多光，也应该更温暖。
生而为人，他有资格幸福。
眯眼瞧见孔季唇角扬起的弧度，钱姝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安定下来。
光里的世界太过圣洁，让她想起梦中的神明之域。
她默然念道，可可，我一定可以存到1亿金，一定可以见到你。可可，等我。
几人赏完日出没多逗留，用过早餐，便收拾行囊与刘桂香道别。直到离开，孔季也没和她相认。钱姝没有多问为什么，她尊重孔季的抉择。
但有一个问题，她不得不问，“为什么你喝了那么多灵液却没有出现不适？”
站在镇子上的车站门口，听了这个问题的孔季才终于想起来钱姝是谁，不过，到了现在，钱姝是谁已经不再重要，他只道：“因为我用了Nirvana。”
“那是什么？”
“可以消除灵液副作用的东西。在黑市买的。Nirvana最近很火，我身边不少朋友都在用，只要用了，异能者就可以使用灵液，不被副作用干扰。”
还有这种好东西？钱姝惊讶。她向孔季询问黑市地址，但孔季是托朋友买的，于是相互留了联系方式，说等回到春行找朋友问过后发给她。
孔季准备进站，又问：“你们不坐车走？”
钱姝神秘一笑，“我们有特别的交通工具。”
沦为交通工具的苏珩斜了她一眼。
孔季走后，苏珩问钱姝：“你不担心他再回来？”
“嗯……不担心，”想了想，钱姝又道：“其实也有点担心。但我相信他。他本性不坏，是因为遭遇巨大的打击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你看，我们没来之前，他不也没做什么歹事吗？他只是需要一个情感的发泄口，而抛弃了他的父母最合适不过……”
话说出口，钱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也被父母抛弃过，于是道：“如果你以后有什么想不开的，可以和我聊聊，你可不要做什么傻事！”
苏珩轻笑，“知道了。”
顿了顿，他侧过脸望向车水马龙的街景，口吻似是漫不经心，“以后，我和你一起外送吧。”
“嗯？”钱姝绕到苏珩正面，咧嘴笑道：“你可要说话算话！”
苏珩转身即走，“嗯。”他催促，“走吧，回家了。”
钱姝跟上，“不急，我们先去开个房间，你呢，先睡一觉，不然你属于疲劳驾驶，而且，白天在楼顶上飞来飞去太显眼了，我……呃……”
心脏的钝痛感再次袭来，如擂鼓，一锤一锤地敲击她的每一寸神经。
痛感压弯了钱姝的腰，她躬身捂着胸口，将自己缩起。
苏珩回身见状，顿有汹涌的恐惧感打来，他抱过钱姝，呼吸急促起来，“你怎么了？”
在昏迷之前，钱姝竭力留下一句：“去……找言菘蓝。”
【小剧场】
苏珩（叉腰，生气）：好好好，原来我是交通工具。
钱姝（瞪眼）：有何不满？
苏珩（微笑）：没有！为老婆效劳天经地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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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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