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在这儿？”Min J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把他的思绪强拉回了现在。
Lian呆呆地转过头，好像刚被人从睡梦中晃醒。
“……别不是真的撞坏脑袋了吧？”Min J对这样子的Lian倒真有点担心。看到他脸上逐渐挂上日常的表情，才打消了这种顾虑，她看了眼Lian身后正大着眼睛看着他们，脸像个红木雕塑的黑衣人，“你这就要提审他吗？还没检查完，报告也没那么快的。”
提审？
Min J看到Lian眼中似有疑惑闪过，她用手指指了指隔壁停尸房，同时用眼神寻求确认。
“噢……啊——”Lian点着头，一副想起来的恍然模样，“我等等的，Pae也还没空出时间来。”他组织着语言。
Min J的眼神逐渐在转变，“那你，该不会要在我这儿开始审前的‘促膝而谈’吧？”这人不是干不出这样的事，不，这种事他常常干的。
Lian轻推了推她，扭捏得像个被拉着相亲的大姑娘，示意她人就在后面看着呐。
喝，莫不是真摔坏了脑，现在居然还担心被嫌犯听到了？
“他对声音没反应。”Min J嘴里这么说着，还是站在Lian的身影下，用Lian隔挡了她与涉案人间的视线连接，同时压低了声音。
“聋的？”Lian的眼里没有惊讶，有些嫌犯为了逃脱嫌疑或者罪罚，啥戏都会演，他的疑问，只是在确认手段方法。Lian也会演，反正能达到目的的，他啥都能演。但他又想起那对眼睛，那对现在在他身后就如针芒在背的眼睛。
“没有明显器质性病变，但检测过确实对声音没有反应，嗯……”Min J停顿片刻，走过一张桌前，Lian跟着她移动，“这是他的智力检测。”Min J翻开某页纸。
“这不就三岁儿童的水平？”Lian看着上边的分数。
“从带回来到现在，没人听过他开口讲话。”Min J补充，“他表现出无法交流的模样，我也没法完全确定他是不配合，或是能不能理解测验的题目，总之，这是测验结果。”
Lian转头看了那个红木雕像一眼，那眼睛晶晶亮，直勾勾地望着Lian，像幼儿园里等父母来接的孩子，又像鸟巢里嗷嗷待哺的雏。不知是光线、距离或是他脸上的血渲染，亦或只是Lian的错觉，总觉得眼神稍微哪里不一样，莫名觉得那眼光带了点……柔和？
“总之，其他的还没检查完，提取了一些基本生物特征，正在比对档案信息，迟点我再给你们。”Min J开始下逐客令——这个人，生人的队要插，死人的队也要插，不给插，他能活活把死人磨到站起。
“好，好，”Lian连声应着，那张脸笑成狗，但人还没看出意思要走，“给我一点点时间，容我跟他做个自我介绍。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好。”Lian看着Min J的眼色随时变更请求。
Min J看了下表，“三分钟，多的没有，不要妨碍我工作。走时把门关上。”边说着，边朝着门外走去了。突然顿住回头，“我已经给他拍了照出验伤报告，如果身上多出新的伤，别想我帮你蒙混过关。”
Lian立正朝她敬了个礼。
看她背影消失在门后，Lian缓缓转身。
咦？那对眼睛不看他了，跟刚进门那会儿一样，对着紧闭的铁窗。
装聋作哑？
Lian走过去，站在桌前，盯着眼皮底下那颗脑袋看了好一会儿，那脑袋只盯着铁窗。Lian伸手，快要碰到他时刹住了手，想起他还没检查完，手转了方向，大力拖开跟前的桌子，钢制的桌角刮蹭着水泥地板，发出尸体都要跳起来骂街的声响，那脑袋确实成功被吸引了注意，转过头来，但那是因为桌子被拖开，他原本放手的位置落了空，他的手挂着银圈悬空了起来。Lian仔细留意着他脸上每一寸肌肉和表情纹路的变化，不能说他一定是听不见，但至少能看出，他对这个声响没有反应，丝毫没有。
Lian跨腿一屁股坐在拖开的桌上，双脚踩在那红木雕像坐着的椅子边缘，堪堪把那人的上半身隔绝在自己双腿搭建的空间，然后两肘往膝上一拄，身子向前向下倾，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一气呵成。再卸掉脸上的表情——要让别人对你敞开心扉，就得最大程度地把自己压缩起来，这样对方才有发展的空间。那脑袋现在就在Lian眼皮底下，头上那股血腥味直冲他鼻间而来。不过，Lian身上的复杂味道也不遑多让，这没有谁比谁强。
那脑袋抬了起来——果然刚刚是错觉，这眼神还是那副模样，僧侣都没他这么无欲无求。
狭长微上挑的眼型，狐狸眼的样，却偏偏不带半点媚。无情无欲的澄澈里，甚至没有一丝防备，看地人如坠云端，云里雾里，软软的似弹跃在层层白羽里。
那坠星的眼底，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什么都有，就这么直勾勾的，望着Lian。
下目线攻击？这小子想要先发制人？想给我植入先入为主的幼弱形象，让我放松警惕，甚至产生怜悯之心，进而对其行为产生理解和共情——没那么容易！
可是，他看他，那眼神和专注，就像那些幼儿看见发光的灯泡一样，目不转睛，还像有定位器一样，一直跟随着。
Lian继续向下施压——本来这绝对是个威慑的地位，本来他这无形的气场绝对会让对方心虚瑟缩害怕，但对方就睁着这么对亮堂的眼睛，坦坦荡荡地看着他，有兴致得像等着看帽子里能不能揪出兔子白鸽——这上下往来的气氛就开始变味儿了，不再是那种电光火石的银白和十足火药味了。
这确实是个半大孩子吧？Lian看着那对眼睛，心里这么琢磨。脸完全没法儿看。都是干了的血，还有底下形状不对称的肿胀。
“我叫Lian，是负责调查这次案件的干事。”Lian说得很慢，用了一种能直锤进人心的声音，不响，但有份量。本来他还设想先伸手表示肚量，但这会俩人间的空间实在太窄，伸出手来，反而觉得有种局促的意味。
那对眼睛直直盯着Lian的嘴，微微歪着脑袋。
而Lian盯着那双眼睛。
突然，Lian脸上凶相毕露，作势往前一扑，同时口中发出呵斥——那双狭长的狐狸眼没流露出Lian预想中的惊吓，只微微颤了下睫毛，继而眼眸睁大，然后微弯，眼波似水，那红木雕像便鲜活了起来，堆起丰满卧蚕，笑得眉眼弯弯，鼻头漾起波澜，头微微后仰，连头发丝儿都扬了起来同欢。
他笑得像屁股装了弹簧，彷如被什么有趣的玩意儿逗乐一般，但仍然没发出声音，只有短促变化的气息，还有手腕间的银圈，撞到铁窗时发出的声响。
没收到预期效果，Lian收了声势，退回原本的位置，心下却纳闷了起来，他可不是在这儿哄小孩玩。眼尾扫到一个身影，Lian转头，看到Pae站在门口，一脸无语的大小眼，脸上肌肉呈现出不对称的纹路。于是Lian一脚落地，扭转身体，将屁股从桌面上移了下来。他刚迈开步，衣角一紧，回转头——一只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角，从黑色袖子下伸出的手腕，有明显被束缚过的痕迹。手的主人却没在看他，而是看着自己拽着Lian衣角的手，宛如那只伸出的手不是他的，嘴角喃喃，却仍无语。
Lian停了脚步，转过身体，等着他有什么要说。那颗脑袋对着自己伸出的手出神片刻，在Pae走到Lian身后的同时，终是松开了手指，他转回面向铁窗的姿势，不再看任何人，不闻，不语。
Pae用审视的眼光在这沉默不语，一站一坐的两人间来回打量，然后开口向着Lian，“他开口了吗？”
Lian的脸背光，看不清什么表情，尔后，转向Pae，换了副吊儿当啷的脸面，揽着Pae的肩，推着他往门口的位置走去。“我跟Min J约好的三分钟到了，出去再说。”出了门口，他放开手，转过身，盯着窗前那个黑色的背影看了三秒，然后关上了门。
Pae刚走过这间房门口，一眼扫到里头俩人的架势，以为他的同事又在行暴力之事，刚想出口提醒两句，却看到俩人间那完全不同于刑侦的气氛，无语，虽然断不可能，但他当时脑里闪过的只有“和乐融融”这个形容词语——一个在闹，一个在笑。他知道不可能，但他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你刚刚在里面干什么？”
Lian好像在想什么，突然被这个问题打断了似的，能看到他明显是想了一下，才开口应答：“我进去做个自我介绍，告诉他我会调查他的案子。”
Pae的腮帮微不可见地紧了一下，随即立刻活动了下脸部肌肉，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回道，“Nawat让我负责这个案子。”
Lian点点头，“好！”然后一手又勾住Pae的肩颈，“我给你打下手。”另一手轻拍他心口，“咱俩搭档，兄弟齐心。”又拉出一个又土又垮的姿势。
Pae睨了他这位昔日同期一眼，嘴角做出一个笑。“Nawat同意，我就OK。”
“你放心。Nawat那边我搞掂。”Lian拍着自己的胸脯。
Pae定睛看着他，尔后，点了点头，“行。”迈开大步向前走，看着很赶时间。
“我让你帮我找那俩人联系上了吗？”Lian朝着那急去的背影问。
“……”那背影停了下来，转过来时脸上带着戾气，“哪有那么快！那是俩活人，又不是钉在原地不会动……”
“欸，还就是斗快！”Lian打断他的话。他钓了那么久，好容易才撞到个有份量的进他手，不能说揪到谁的小辫子，但揪到辫子一根毛，总有人会跳脚，他只能搏手快，留着这根毛来引火……
Pae忿忿，也没再回他，掉头走了。
Lian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逐渐恢复成空空，甩着两条腿，拐进洗手间去。
把整颗头都塞进洗手盆，冷水倒灌进口鼻，辣辣的直冲脑门，他就任着水这么一直冲着，直到污水重现清净。
他望着镜中头脸滴水的自己。
很多时候，他在镜中看着自己，有些时候，他不确认那人是不是自己。
镜中人的脸时常青白如鬼，不知刚刚是不是呛多了水，脸颊到额头居然带了些血色，稍显人气。
他扬起右掌，用力的拍打着自己的额角和脸面，似乎想把灌进脑里的水倒出来。双手插进湿水的发里，用力的朝后耙着。
定定的望着镜中的自己。
深吸一口气，又忽地一下把气从口鼻呼出来。
一下子，好像浊气都随着这一呼带了出来，肩膀松懈多了，他左右活动一下脖颈的筋骨，检查还有没有未洗净的血迹。
他最近有点烦，睡不好，虽然他一向睡不好。但平时多是从噩梦中惊醒来，最近却连入睡都困难。那具无名尸躺在冰柜里仍无人认领，总商会会长的独子猝死案总还是疑窦重重，人口买卖，前阵子捣掉的那个窟，已经揪不出什么来，他插在DL那边的针，看今天这架势，应是被拔了出来……脑里塞满了有的没的，那些东西像散布在夜空中的星，盯着它们望，总会有意无意地将这点与那点连成线，想象出各种图形，有时，盯的久了，会发现一些之前没发现的亮点，有时，又会怀疑是自己眼花产生了幻觉……总之，晚上为了能入睡他灌了不少酒，睡不着第二天又靠着黑咖啡续命提神。
刚刚会有那样的反常反应，估计也是神经衰弱反应。
这么想着，突然觉得肚子饿了起来。一会儿得点个德国猪蹄和墨西哥香肠。他这么盘算着。
站在吸烟区，烟雾蒸腾而起。他开始放空，尽量不让自己脑中形成什么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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