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廿六。
天接一片湖光山水色,地生万物竞相发,草木蓬勃,山花烂漫,香引蝶来,真真儿是个好天气。
一家依河而建的吊脚楼上,已是人满为患。闲居散客,漂泊旅人,贩夫走卒,各类人等皆是一桌一桌地围坐着,谈天说地,或是聊些今日营生,或是聊些江湖传闻,亦或是种种之乎者也,张口便是经文大道,听都听不懂。
跑堂的小伙计肩上搭着块新换的毛巾,一手托着食盘,一手提着茶壶,挨个儿添茶倒水,再道上几声“慢用”,这一趟趟跑下来,着实累着了,心下便也犯起了嘀咕:“今儿是怎么了,这么多人?”
旁边同样忙得脚不沾地的另一个小哥提醒道:“你忘啦,马上就是宋庄主八十大寿,听说要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请了不少名流俊士,别说咱们家了,这整个镇上的客栈都住得满满当当。”
“宋庄主这般厉害?”那小伙计不解,胡乱用毛巾擦了把脸,省得汗珠子都滚到眼睛里去,又涩又痒。
“嗐,你刚来,不清楚我们这儿的情况,改天再跟你细说。”小哥儿轻轻搡了他一下,指着角落里临窗的那一桌,“你去给那位小公子添茶,我壶里没了,得去一趟后厨。”
“行。”小伙计满口答应,大步朝那边走去。
走近一看,才发觉是个十七八岁的小郎君。
他一身朴实衣裳,无所华美之处,背上那个剑袋似的东西也不曾解下,右手轻轻握着杯沿,微低着头,乍看之下并不显眼。可再仔细瞧瞧,那人眉眼端庄,鼻梁高挺,神色沉静,寂寂如山,大有一种天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强烈肃杀之感。
可他明明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小伙计不敢怠慢,听说这些游走尘世的散修脾气都不太好,稍有不慎就得挨上几下,他这手无寸铁的市井小民哪遭得住?
“客官,给您添茶。”他恭恭敬敬地给人续上,质朴清冽的茶香悄然散开,那人抬眸,朝着他微微点头:“多谢。”
“不谢不谢。”小伙计听着这声如击玉,不由多看了一眼。
那小郎君眼如点漆,正眼看人的时候,犹如长夜中一颗遥远明亮的星子,寂静之感,广袤无垠,那份独有的冷肃被他有意收敛起来,显出几分穆然庄重,看得那小伙计以为自己做了何等了不得的大事,顿时挺直了腰板:“您若是还有需要,尽管叫我。”
“多谢。”小郎君依旧只是客气地点了点头,小伙计却舒展开笑意:“没事儿,您客气了。”
少年人颔首,便垂下眼帘,默默喝茶,小伙计见状,又壮着胆子看了他好几眼,对方也不恼,神色如常,那小伙计一时好奇,就问:“客官,您也是来参加宋庄主大寿的?”
“只是路过,并不知晓此事。”
小郎君说话也是一副不急不缓的沉稳语气,小伙计心下对他多了几分好感,话不免多了些:“您这样玉树临风的小郎君,若是不去,着实几分可惜,我听说宋庄主这回请了不少名流俊士——”
“看茶!”
不远处又有客人在高声唤着,小伙计只好咽下到嘴的话,哈腰点了个头,便拎着茶壶麻利地干活去了。
孙雪华轻轻抿了一口热茶,不曾多言。
这是他离开临渊以来,第一次听旁人叫他小郎君,心下慨然,犹似一颗石子悄然入水,静谧无波的池面瞬间荡开些许涟漪。
他无声地放下茶杯,准备离开这里,就在此时,门外头又进来一个年轻的小姑娘。
她约莫也是十六七岁的样子,眉眼却和冷冽无关,真正有几分稚气未脱。小伙计一溜烟跑来,躬身问道:“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那小姑娘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跟头天见到外人似的,认真点了点头:“你好,喝茶。”
“好咧,您跟我来。”小伙计告诉她这楼里都坐满了,只能去和别人拼座,那小姑娘轻轻“嗯”了一声,也不多话。小伙计又用余光打量了她几眼,见她裹了件半旧的披风,松垮的兜帽斜斜挂在一边肩侧,像是刚从山上下来的猎户,可那背上的箭囊却又是崭新的,不曾用过似的,隐隐散发出银色的雪光。
小伙计拿不准她什么来头,只道:“客官,那小郎君应是性格不错,不会拒绝你一同坐下喝茶的。”
小姑娘听了,还没来得及回应,忽地顿住脚,有些犹豫地问道:“孙前辈?”
孙雪华抬眼看过来,见了她,微微颔首:“尹姑娘。”
“二位认识?”那小伙计伶俐,当即就猜出来二人应是旧时,便笑笑,“那真是太好了,我正愁这位姑娘可能没地儿坐呢,您二位稍等,我再去取副茶具来。”
“有劳了。”孙雪华说着,便多给了他几枚铜钱,以示感谢,那小伙计心下欢喜,自也不敢怠慢,匆匆下去了。
尹晓棠解下身上的披风,安静地坐了下来,轻声道:“孙前辈,你怎么在这儿?临渊那边如何了?”
“临渊一切安好,我便下山来了。”孙雪华没有表露太多,他与尹晓棠仅有一面之缘,并不熟悉,何况对方年纪尚小,很多事情还未到完全理解的时候。
尹晓棠也不是爱刨根究底的性子,只是应着:“那就好,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就好。”
孙雪华点头道:“那你的伤如何了?”
“我吗?我没什么大事,就是脚磨破了,刚回山庄的时候疼了几天,涂了些金疮药就好了。”尹晓棠抿了抿唇,莫名有些紧张,她对孙雪华的了解仅限于长辈们零星的提及,她知道这人很厉害,但具体厉害到何种程度,她却不清楚。
孙雪华大抵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轻声说着:“不必拘束,我此番下山,无所要事,你若愿意的话,叫我小雪便好。”
“啊?”
“嗯。”孙雪华眼帘微垂,“大势已定,人间也算太平,便想出来走走。”
那“走走”两个字说得又轻又慢,像是晕开的茶香,透着些许无人知晓的落寞。
尹晓棠一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了不了,我还是叫你孙前辈吧,这一时半会儿的,还改不了口。”
“好。”孙雪华并未强求,小姑娘许是觉得两个人干坐着有些尴尬,便主动与人攀谈起来:“孙前辈,你知道这里的宋氏钱庄吗?那钱庄的老庄主要过八十大寿,请了好多人来呢。”
“刚刚有听旁人提起过。”孙雪华本身对此事并不感兴趣,但既然对方都说了,他便顺势问了问,“你也是来参加老庄主寿宴的吗?”
“不是不是。”尹晓棠连连摆手,“我先前有个同门,他不修行了,离了五柳山庄后,就在那宋氏钱庄当护卫。前几日他飞鸽传书于我,说是老庄主寿宴,要增派不少人手维持秩序,但他手底下没人,就想请我帮忙,我就来了。”
孙雪华一听,问她:“他是你朋友?”
尹晓棠沉吟片刻,不知该作何回答:“朋友,算不上吧?只是从前还在五柳山庄的时候,一同洒扫过庭院,相对来说,见面的次数比较多。”
孙雪华了然,五柳山庄位于北地,数十年前也是一派大宗,可惜近年来门庭凋敝,已经没有多少人在那里修行了,纵使尚有人在坚持,那同门之间的情谊恐也不深。
谈话间,那小伙计便上了一副崭新的茶具,添了新茶,尹晓棠捧着茶杯,抬眼悄悄看了眼这位前辈,又垂眸望着杯里热气腾腾的茶水,欲言又止。孙雪华发觉了她的踟蹰,说道:“尹姑娘可直言,在下愿闻其详。”
尹晓棠抿了抿唇,思量许久,才压低声音回答道:“孙前辈,其实我收到了两封信,一封信是我那同门请我来做护卫的,还有一封,他做成了密笺,藏在了信封夹层里。”
孙雪华闻言,微微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尹晓棠从袖中取出那封密笺,交给这人,对方接过来一看,上面只写了极短的一句话:“近来庄中怪事频发,时有护卫失踪,望师妹不计前嫌,施以援手。金伯涛敬上。”
“这个金伯涛,就是我那同门,他离了北地好几年,现在成了宋氏钱庄的副守卫长。”尹晓棠的指腹在那个名字上画了个圈,小声说着,“我觉得有必要来看看,就离了山庄,到了此地。”
她说着说着,不由莞尔:“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您,真是太好了。”
尹晓棠笑起来就更显稚气,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亮的,格外有神,孙雪华心下慨然,他想,年轻真好,永远朝气蓬勃,永远满怀期望。
“我随你一道去吧,好有个照应。”他道。
尹晓棠一愣:“哎,这这,我只是感慨一下,就是那种,他乡遇故知啊什么的,没想过要麻烦您。”
“我恰好也准备去一趟,见一见世面。”
“啊?”尹晓棠愣了愣,见世面?见什么世面,还有世面是孙前辈没见过的?
她观察着孙雪华的神色,对方依旧八风不动地端坐着,看不出异样。
前辈在开玩笑吗?
尹晓棠觉得不可思议,可除此之外,她又找不到别的理由来解释这个事情。思来想去,她索性放下了,问他:“那前辈,我们现在出发吗?我和涛哥约了在江边渡口见面。”
“好。”
二人很快离了座,留下一壶尚有余温的热茶,正悄无声息地散发着清香。
嘿嘿嘿!没想到吧!我选择在大雪这天发文!
小雪!妈妈来了!![竖耳兔头][竖耳兔头][竖耳兔头]
虽然没存多少稿,但是饭一定要吃新鲜的(疯狂颠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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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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