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之战持续了四年之久。
应战之初，萧协对大齐的军队是满怀信心的。他以为齐军师出有名，大齐之民不堪外族侵扰，起战是民心所向。
秦上安告诉他“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萧协虽然听进去了，但感受不深。
直到景昌六年春日的一个下午，他的车驾在兴元门边上停了停，有民间义士混入人群，对他实行当街刺杀。
*
刺客当然是被禁军逮住了。
萧协下了马车，提着皇袍下摆往被五花大绑的刺客跟前凑。街头跪了乌泱泱一片人，发抖的发抖，抱头的抱头，面容愁苦的妇女把自己孩子往怀里护，小商小贩顾不得自家东西撒了一地，连声求饶哭告。
萧协一直觉得自己怎么也算半个仁爱之君，想破了脑袋都没想明白百姓为什么这么怕自己。
他往刺客面前一戳，当即被呸了一声。
刺客看着十分脸嫩，南方口音，想来还是个刚出家门没多久的小毛孩子。
在禁军连下套带威胁的手段下，毛孩子刺客向萧协坦白了自己的刺杀动机。
——这小子的哥哥从军死了，家里没领到抚恤，州里还加征了赋税，连带着累死了一对父亲和母亲。没上过学堂的小毛孩子想不出能让田地收成翻倍，即使填了税还能养活自己的法子，越想越灰心，索性在同乡的撺掇下纠集了一伙起义军。
他们明明每天都在田间劳作，却被逼得快要饿死。官老爷们天天流连在勾栏瓦舍，却能衣食无忧一掷千金。
这是什么世道？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如果百姓活不下去不是因为他们太懒惰，那就只能是皇帝的错。
*
刺客被关进了京城大牢，当晚萧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看了一夜的《齐民要术》。
第二天，他顶着一头蓬松的乱发准备上朝，却被李公公拦住了。
“哎哟陛下，今儿个是休沐！”
萧协抓住李公公的胳膊：“你知道怎么样才能让田地的收成翻倍吗？”
“哎哟我的陛下，这个奴才怎么会知道，奴才从小就在宫里伺候陛下了。”
“农民的后代从小就是农民，仆人的后代从小就给人家做仆人，士大夫的后代从小就要做士大夫，朕是皇帝，也只是因为先皇是皇帝。”萧协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现象。
李公公点点头：“那是自然，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萧协看了李公公很久，终于还是没再言语。
*
后来，萧协问秦上安：“爱卿觉得，朕很可怕吗？”
秦上安恭恭敬敬地敷衍他：“陛下既有威仪，亦有气度。”
“说人话，”萧协生气地用杯底磕了磕石桌，“朕明明友善地对待每一个人，为什么京城里的百姓还是怕朕？朕明明努力想让全天下的每一个人都过得更好，为什么还是有人觉得朕是暴君，恨不得除朕而后快？”
“因为陛下是陛下，”秦上安抬了下眼，神情没有丝毫改变，“陛下之为陛下，百姓项上有绳，此绳无名亦无形，绳之所握，皆在陛下。”
“陛下以为自己对他们露出友善的态度，他们就会忘记这根绳子的存在，但实际上不然。只要那根绳子还在陛下手里攥着，他们就没法不害怕陛下。当然，为此，他们也会迎合陛下。如若陛下告诉他们，陛下不喜欢他们害怕陛下，他们也会努力装出不害怕陛下的样子——就像这满宫的宫人们一样。但实际上，他们很难做到打心眼里不怕陛下。”
“陛下想让百姓过得更好，但想法推行下去未必能起到陛下期望的效果。陛下身居高位，有时会中间的人被蒙蔽，看不到低处的百姓们真正需要什么。我大齐求官，问才学，而不问品格。臣以为，朝堂之弊久矣。”
“那你为什么不怕朕？每次上谏，你都直言之甚，切中肯綮。你就不怕朕砍你的头？秦爱卿文人风骨至此？”萧协狐疑。
秦上安面不改色地回答：“其实也怕。臣不算文人风骨，臣挺贪生怕死的。但是臣有个毛病，和人熟悉以后，聊起天来，容易嘴比脑子快。臣每次上完谏都很后悔。”
那年，萧协大悟特悟。
*
原来成为直臣有两种方式。
一种，以天下为己任，为民请命，尚不畏死，一腔热血，甘洒上殿。
另一种，脑子好使，但嘴比脑子更好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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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这是朕的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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