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江姝慌得一骨碌从床上起身，不想动作太急，脑袋一沉，晕眩感涌来。
见状，岳凌眼疾手快上前扶住她。
江姝兀自挣脱开他的手，转入屏风后，片刻之间换了一身外出的衣裳。
等待她换衣服的空挡，岳凌已将来龙去脉朝高妈妈问了个清楚。
今日是已故老太太的忌日，老太爷估计是思念过甚，便借酒消愁，一时喝了个酩酊大醉，忽然栽倒在地上。直到下人们发现时，人已经昏迷不醒了。眼下值夜的府医已经过去上房救治，二老爷同时派人去宫里请太医过来，又打发人过来通知东府众人。
江姝一听，愈发慌了神，老将军本来旧病缠身，年纪也大了，如今又摔了一跤，轻则骨折，重则没命。
夫妻俩立时发足奔向西府，哪里还顾得上平日里的礼数？
熙禾堂院门口，岳凌夫妻前脚刚到，岳凇后脚也赶到了。三人齐齐趋向屋内，只见二老爷在老将军的床边来回踱步，府医何大夫捋着花白的胡子，正拿老将军的手诊脉。
众人不敢出声打扰，按下心中急躁，默默守候在一旁。
见老将军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江姝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当年若不是他派岳凌前去蜀地，恐怕她早已成为家乡的一抔黄土。上京后，老将军又为她提供庇护之所，不让下人轻慢于她，最后更是准备了厚厚一份嫁妆把她风风光光地送出阁。
世间至亲也不过如此了，祖父是她还留在这个家的原因之一。
在这个世上，她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若是连祖父也失去的话……她实在不敢想下去。
回忆间，江姝不觉泪眼朦胧，她背过身装着咳嗽的样子，飞快地揩了揩眼角。
未几，何大夫起身对房内众亲属道：“老太爷这症乃是厥症，系急痛所致，待我开药方让人煎好了令老太爷服下看看。只是老太爷左手臂轻微骨折，稍后我会涂敷油膏，再用杉树皮固定，观察几日另做打算。”
老将军虽然年高，但他曾为武将身手依旧比普通人灵敏，估计摔倒时用左手撑地缓冲了下坠的力量，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念至此，江姝忍不住合掌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不一会儿，何大夫坐在外间写满一页纸，把药方推到二老爷面前。
二老爷不懂医理，略扫了一眼。
见状，江姝主动上前接过来细细瞧了一遍，发现并无不妥，这才命人下去按方煎药。
等下人把药煎好端进来，江姝怕下人照料不周，便主动请缨：“父亲，儿媳曾帮先父喂昏迷的病人服药，知道如何做更为妥当，不如让儿媳来喂祖父。”
二老爷知道江氏做事一向细心妥帖，便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江姝上前欲把老将军扶起来半卧，可武将的身躯高大壮实，实在不是她一个小娘子能够抬得动的。
候在一旁的岳凌瞧出她的意图，连忙开口道：“我来。”说罢，轻而易举地把老将军上半身抬起，又顺手用枕头垫在他身下。
江姝舀了一小勺药汤吹凉了，然后慢慢倒入老将军的口中，见他喝下去了一大口，暗舒了一口气，只要能吃药问题就不大。
少量药汁从他的嘴角流出来，她又忙着拿手帕去擦，一时有些应接不暇。
“你需要我帮什么忙，尽管开口，别一个人扛着。”岳凌默默接过帕子学着她方才的动作，语气流露出一丝无奈。
江姝动作一顿，低低回了个好字。因怕旁人为难，她素来不轻易向人求援，久而久之养成了仅靠自己扛事的习惯。
岳凌虽是丈夫，但历来忙于公事，她自认要做个贤惠的妻子，更不会拿此等小事去烦扰他。
不过老将军既是他的亲祖父，她确实不必如此亲力亲为。
我喂一口，你擦一下，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明明一个时辰之前，他们还在剑拔弩张闹和离，现在竟全然放下芥蒂，心平气和地共同完成一件事。
喂药毕，两人让出位置，请来何大夫为老将军正骨。
何大夫先在患处均匀敷上药膏，又取来杉树皮、毡垫、扎带等工具，对左右臂骨折部位进行包扎固定。
见他有些穷于应付，江姝上前帮忙扶住杉树皮，同时抱着学习的态度观摩一番。
何大夫绑扎带的手法和父亲曾教授她的截然不同，江姝越看越有些奇怪，有些迟疑地发问：“何大夫，我摸老太爷左手臂骨折的位置，感觉属于横断骨折，包扎的手法是否以两头紧中间松为宜？”
“二少夫人，我从医多年，医治过不少病患，都是这样绑的，事后证明没有任何问题。”何大夫虽笑着说，但还是流露了傲慢之色，就差在脑门上直接告诉她，区区一介后宅妇人，就别在他这位杏林中人面前班门弄斧了。
见他固执己见，江姝忙耐着性子解释道：“先父是行走乡野的铃医，时常救治上山打猎或采山货摔倒骨折的村民，这个法子是他摸索出来的一个小诀窍。扎带松紧应视骨折类型而定，如横断骨折宜两头紧中间松，斜形骨折宜中间紧两头松，髌骨骨折则采用竹箍固定。”【1】
何大夫瞪大眼睛，嘴巴张了又合，可手上的动作没动，显然还是不想采纳江姝父亲的法子。
见状，江姝心中也猜到了几分，何大夫仗着自己在京中行医多年，见多识广，颇为看不起她父亲的法子，只是顾及她主子的身份不好明着拒绝。
她正要继续说服何大夫，忽然身旁的岳凌发话了：“就按二少夫人说的办。”语气中有不可置疑的笃定。
没想到岳凌对她的医术竟如此信任，江姝有些意外地望过去，见他朝自己微微颔首。
何大夫只好依江姝的法子照做。
随后，江姝吩咐人打水来，拧干了手帕正要擦拭祖父的脸，忽然想起方才岳凌所言，帕子即刻转了个方向丢到他的怀中。
岳凌正盘算着未来告几日假来照看祖父，眼前忽见一团温热的东西向自己袭来，慌忙用手接住，低头一看，是一张打湿的帕子。
他稍作思量心中便明了，抬头瞥了一眼江姝，不假思索地起身干活。
见他乖乖干起伺候人的活，江姝心中颇有些解气。她以前怎么就不知抓紧机会，好生支使他这位一心朝政的大忙人呢。
过了好一会儿，长公主方带着岳瑶姗姗来迟。
五年以来，平荣长公主未曾踏进西府一步，上回她主动登门还是因为岳凌娶江姝一事，她来寻老将军当面理论。奈何孝字压头，纵使她贵为皇室公主，却已嫁作岳家媳妇，最后也不得不退让一步。
如今老将军不省人事，她还是不得不纡尊降贵前来探望，方能堵住众人悠悠之口，以免牵连到两位儿子在朝中的官声。
长公主行至外间便止步，兀自端坐榻上闲闲喝茶。
二老爷见她一副生人莫近的模样，况且眼下本也不得空，就没上前去搭话。
一时人回太医来了，二老爷忙命快进来。
秦太医进来见屋内许多人，忙上去请了长公主的安，随即被二老爷引进寝卧。他仔细诊了一回脉，又检查了一遍身体，起身到外间，最后说了一番与何大夫大差不差的话。
对于秦太医这位杏林翘楚，何大夫态度添了几分恭敬，他将方才自己的救治之法细细回明，又拿了药方奉与秦太医过目。
“药方中规中矩，并不会出错，倒是那夹缚的法子尤为地道，你做得不错。”秦太医略看了一眼便点头道。
想起方才对江姝的轻视之语，何大夫汗颜道：“晚生不敢抢功，其实那是岳二少夫人提的法子。”
闻言，秦太医诧异，没想到一名后宅妇人还懂如此精细的法子，十分罕见，甚至不亚于他太医院里的小医官。
好奇心驱使，他连忙找江姝求证：“敢问岳二少夫人这是哪里得来的法子，可否告知老朽？”
江姝连忙将之前跟何大夫说过的话答复了一遍，又细细列举了几桩病例。
“善哉善哉！民间竟还有这样的能人异士，只是可惜老朽无缘得见了。”秦太医一时间唏嘘不已。
谈起自己的父亲，江姝既骄傲又难过，不由得低下了头。
岳凌注意到身旁江姝情绪变得低落，念在夫妻一场，他也理应安慰几句，可又顾及人前，最终克制着还是没说什么。
听到秦太医的夸赞之语，平荣长公主心中闪过不屑，江氏不过是会些雕虫小技，又不是擅长琴棋书画，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不过外人面前，她也不想出口反驳，以免家丑外扬。
此时，寝卧中守床的岳凇忽然出来大喜道：“祖父醒过来了！”
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忙转入里间看视。
秦太医细细问了他几句话，老将军撑不住精神又睡了过去。
随后，秦太医安慰众人说，人既然醒了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接下来需要每日换一次药，饮食清淡，另外熬些骨头汤等等诸如此类的医嘱，江姝一一牢记在心。
“老将军年岁已高，此番思念亡妻已是伤了心神，隐隐有中风之兆，日后切莫情绪过于大起大落，你们当好生劝住他。”秦太医离开之前，最后嘱咐了一句。
几人刚放下来的心又提起来。
长公主说她上了年纪精神熬不住，先回东府休息，临走前对岳凌道：“你方从宫内回家，或许还不知你钟姑妈正带着哥儿姐儿回京给老太爷贺寿，估摸还有过几日就到。这些天你若无旁的事就先别出门了，在家等着接待亲戚。”
岳凌原就打算跟上司告假几日在家照料祖父，如今正好顺道接待亲戚，便依言应下。
听丈夫爽快应下，江姝不由得觑了一眼他的神色，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似乎对即将到来的青梅并未有何异常反应。
转念一想，即便有所不同又与她何干？
她与岳凌已经和离了。
【1】参考自宋代《永类钤方》治疗前臂骨折用4块长短不一的夹板固定，与现代的固定方法相同，提出了扎带松紧应根据骨折类型而定，有紧有松。横断骨折宜两头紧中间松；斜形骨折宜中间紧两头松。髌骨骨折采用竹箍固定，为后世抱膝器的前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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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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