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朴厚重的榆木桌子上面搁着一杯热茶，明明才秋天，此处天气已经相当寒冷，已经可以看到茶水冒出的一丝将近未尽的热气。
顾成岭此刻正在案前坐着。他岭眉头紧蹙，双眼紧紧盯着桌上的一封书信——信封就放在旁边，封口上的“缄”字被一条粗重的暗红盖了过去。
辽城关的密信，都是靠这样一条红线的长短表示紧急程度的，无关痛痒的就是用朱笔点一点红色。
眼前这封信的封口处就像快要让血给浸透一般。
顾成岭不知为什么觉得那抹红色有些刺目，便随手把它夹在了手边的书里。
北境战报，朝廷大军在北伐时全军覆没。
也难怪了，现在朝廷内部闹得鸡飞狗跳，皇帝半死不活的吊着一条命，用守京城的老弱病残凑起来的三万大军，怎么可能能够抵挡住北蛮的铁骑。
顾成岭叹了一口气，抬起眼角，余光这才撇到了那碗被冷落的茶，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辽城荒山里面一般只有泡出来发黑浑浊的茶水，可是他这碗茶是翠绿如碧玉，透着一股江南早春的味道。
此刻，茶水的热气已经完全消失了，顾成岭看到的是自己呼出的白气。
他抬起有些沉重的胳膊，拿起那个茶碗——这时候他才发现青瓷茶碗上有一个裂口。
“阿宁真不讲究。“他在心里苦笑了一声，然后拿起茶碗。这时候——
“不好了!”一个有些沙哑的少年嗓音冒冒失失地响起来，顾成岭拿茶杯的手一顿，额角不易察觉地冒出了一条青筋。
始作俑者显然没有也无法感受到屋里的突变，只见一个半高不高的少年忽然不打招呼地推开了顾成岭的书房门，然后如同被点着的炮仗一样直接冲着顾成岭冲了过去。
“午时游师父要教我们练剑……小师妹她又不见了！”少年一边横冲直撞，一边带着哭腔道，“游师父让我把人找齐，不然他就要用剑我的肉给削下来一层。”
初冬的阳光被他粗暴地带进了顾成岭有些阴暗的书房里。
这个少年并不是十分“标准”的少年模样——别人都是长个子的时候都是抽条儿一样手脚骨节愈发细瘦，这少年好像却不长个儿，显示出了一点横向生长的倾向。只有一张脸似乎还留着孩子特有的瘦削，两条细细的眉毛才在那不大的脸上硬拧出了一点少年的愁绪来。
顾成岭看着他想，老七的主意好像也不错，毕竟削下来一层肉可以腌着过冬下酒，对这小胖子也是一件好事。
他幸灾乐祸，装作没有听见小胖子的哀鸣，忽然耳畔传来一阵柔和的声音，“游衍之是想喝酒了么？让厨房给他送两斤新腌的腊肉去。刘殖的肉大概不好吃。”
这声音不但熟悉，而且好想知道顾成岭在打什么注意似的。
顾成岭心里苦笑，本来半闭着的眼睛立刻睁了开来，“阿……阿宁，你怎么……回来了？”
眼前不靠谱的小胖子就是刘殖，是老三——也就是他妻子门下的弟子。
阮宁走到顾成岭身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怎么？我徒弟也在这里，我不能进来么？”顾成岭觉得自己冷汗都下来了。
“师父！”刘殖看到阮宁格外激动，把担惊受怕的委屈都化作了扑过来的动力——被阮宁挑了挑眉头，用冰冷的目光阻止他向前。
顾成岭也无奈地放下茶碗，不动声色地把信收好了，一只手挡在前面随时做好把他推回去的准备。
谁知道，这次刘殖没有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撞到人——确切来说，有一个人把他的衣领拉住了。
“子明……，彭子明，你干嘛！”刘殖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只得怒呼对方的名字。
彭子明似乎没有放开的意思。小胖子惊恐地发现他反而用力把他的领子提得更高了，让他有点呼吸困难。
“子……子子子明师兄！”刘殖一边回扯着自己的领子，一边带着哭腔求饶道。顾成岭轻轻咳了一声示意他们适可而止。
“放你一次，下次不要冲动，没看见大师父在想事情吗。”彭子明卖了顾成岭一个面子，可却说得好像他自己没有跟着进来似的。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至少在小胖子破门而入的时候他还是不在的。
辽城有七个当家，称“辽城七杰。”
虽然名义上七杰是各自收徒弟的，但是他们早就立誓无论是不是自己的徒弟，都会把技艺倾囊相授。
因此，弟子们见到“七杰”之中的任何一位，都叫师父，行师徒之礼。
彭子明整个人轻飘飘地掠到了刘殖前面，对着顾成岭低头行了个礼。
顾成岭打量了一眼彭子明，夸赞道：“子明，看来老二又教你新东西了，轻功又进步了。”
老二名为刘天渝，外号“雁无痕”。
刘殖大大地喘了几口气，抬眼在背后看了彭子明挺拔细瘦的身影一眼，不情不愿地附合道：“真的，不但“雁过无痕”，而且悄无声息。”
彭子明既没有搭话，也没有什么自谦推辞，沉默着收下了来自师傅和师弟的夸赞，看上去十分冷淡的样子。
只是刘殖看到他那对扇子一样的耳朵稍微动了动，此刻耳根带了一点粉红色。
刘殖心里一乐，他知道，他这个大师兄表面高冷，其实内心害羞腼腆的很，是典型的冷面热心。
此刻，他看到彭子明已经脱离了高冷狂暴模式，大着胆子走上前去和他并肩站着，开始继续他被打断的诉苦。
“刚校场上七师傅看到小师妹没来，就叫我去找她，说是要给她补一补落下的基础，试剑场的……名次可以再提高一点。”刘殖很细心地选好了语言，其实游衍之的原话是，“上次名次已经那么废了，她还有脸不来。一百人里面排到八十往后。连上个月新进来的劈柴伙计都能吹他能和顾笑平分秋色。下一次是想要去垫底么，我可不想当这种废物的师父，要么你帮我问问顾老大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他偷偷看了看顾成岭，发现他对“名次”两个字没有什么反应，才继续说道，“我和彭子明师兄去找她，可是她不在书房。问了周围的师兄弟，都说已经一个上午没有看见她了，连饭堂也没去，你说她会不会是……”刘殖还是没敢把“离家出走”四个字说出来。
彭子明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听着他越说越离谱，这时候才补充了一句，“不会，八门之中守阵铃未响，可见无人试图破阵出城。现在西境桑折蠢蠢欲动。昨日起入城之路也已全部戒严，持有信物的弟子也受命在关外暂时安身静候。”
“目前的辽城，只有信鸽传信可出入。”彭子明断言道。
顾成岭一言不发地听他们说完，闭上眼睛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他忽然冒出一句，“老五什么时候回来？”
彭子明眼睛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我去找人看看八门附近……尤其是有树的地方。“他也没管看上去没懂的刘殖，一边走一边嘀咕道，”忘了她喜欢爬树。”
“阿嚏！”离门一里开外，一棵巨大的树上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的喷嚏。
树上有在秋风中挣扎着将掉未掉的树叶，颤抖着栽了下去。
还等着过冬的乌鸦，被吓得一声惊叫，冲天而起。
不过，树叶没能掉下去，乌鸦也没能飞起来。
只见一只纤细的手快如闪电地把落下的叶子抄了过去，另一只精确地卡住了乌鸦的脖子和身体，轻轻地把它拽了回来。
同时一缕长发忽然从依旧茂密却依旧泛黄的树叶中露了出来，“擅长爬树”的顾笑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头发没含住。
此刻，她正双脚倒挂在一根半粗不细的树杈上，无奈地看着自己右手的三片树叶和左手里几乎快要炸毛的乌鸦，不远处……疑似乌鸦的一家老小似乎也在对她怒目而视。
顾笑：……
“哪个人在念我。”她嘴里面衔着自己的一撮头发，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语道，腿轻轻一勾把身体翻了上去，稳稳地坐在了树杈上。
此时一阵风吹过，树枝之间彼此摩擦发出很大的声音，顾笑顺着风把树叶放掉，同时把那只看上去瑟瑟发抖的乌鸦放回它的窝里——这扁毛居然再也没敢动。
这树看似只是一棵伫立在离门不远处的参天古木，可顾笑知道下面这颗树下布着守阵铃——顾笑用多次惨痛的经历，亲身证明了这是个邪乎的东西。
仿佛有无数的看不见铃被布置在大树脚下，只要有人或者什么东西去碰，它们就会立刻响声大作。更加邪乎的是，如果一阵风吹过或者动物什么跑过的时候，守阵铃居然是一声不响的。
在不知道第几次因为用各种方法试验这铃能不能识别出自己装作“非人”然后惨败后，顾笑问顾成岭到底这么个东西是谁想出来的。
“那是一位高人，可惜为辽关完成了八门连同守门铃之后就仙逝了。”她记得顾成岭那时候是这么答的，而后无论顾笑怎么缠着他介绍那个高人，顾成岭不是装作没听见就是转移话题。
她盯着那几片叶子和其他叶子一起落了地，周遭一片静寂。顾笑知道她已经成功地把树叶和被风吹走的树叶一起混在一起，而那只乌鸦也没作妖。
什么高人，做的这个铃真的是邪乎。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往树叶里面再躲进去了一点，整个人靠在了那根足有她两个半人宽的树干上。
已经稀疏的叶子缝隙之间，顾笑看到了校场上一排隐约的人影。那如同一团深红火焰一般的一定是七师父游衍之，而这时候他一定是因为自己的缺席而大发雷霆。
忽然间一阵大风刮过，隐约间，游衍之的叫骂声随着风飘了过来。
顾笑想，如果游衍之能生在江南，背着他那把乌鞘长剑，再骑一匹白马——草长莺飞的季节里，鲜衣怒马的少年侠客一定是姑娘们芳心暗许的对象。哪用像现在这样，在荒凉的沙尘里面一边骂人一边吃土。
顾笑心里的江南是从话本里面读出来的——还是托五师父给她偷偷带进来的书，她从没有见过江南。
顾笑的眼睛越过校场，看到了一座几乎和她站的地方一般高的城墙隐约的影子。
接着，她直接站了起来，踮起脚，眯起眼睛看到了城墙之外的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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