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压抑着巨大情绪的声音,冰冷地穿透水声,在他身后响起。
周崎介浑身剧烈一颤,猛地回头。
卫生间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
裴纬骁站在门口,睡衣皱巴巴的,头发凌乱,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难看得吓人。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马桶里尚未完全冲下去的、带着油花的浑浊液体,又缓缓抬起,落在周崎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最后定格在他因为呕吐而泛红的眼眶和湿润的嘴角。
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抽风机低沉的嗡鸣。
“你他妈在干什么?”裴纬骁的声音很低,却像绷紧的弦,每一个字都带着即将断裂的颤抖。
周崎介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凉的瓷砖墙壁,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被当场撞破的狼狈和一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他。
裴纬骁大步跨进来,砰地一声关上身后的门,隔绝了客厅可能透来的视线。
他几步走到周崎介面前,浓重的阴影笼罩下来,他一把抓住周崎介的手腕,不重,但满是愤怒。
“说话!”裴纬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遏制的怒火和一种更深沉的心痛,“我问你他妈在干什么?!我妈每天变着花样给你炖汤,熬到半夜!我爸托人找最好的药材!我盯着你一口一口喝下去!你呢?!你转头就给我吐进马桶里?!”
他指着马桶,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地抖动着,“你想干什么?啊?周崎介!你想把自己活活耗死在高考前是不是?!”
手腕被攥有些暗疼,裴纬骁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失望和愤怒像滚烫的烙铁,烫得周崎介心口剧痛。
他挣扎着想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
拉扯间,裴纬骁的拇指无意中蹭过他手腕内侧的皮肤——
那里,三道并行的、边缘微微翻卷泛着血丝的新鲜刀痕,清晰地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
裴纬骁所有的动作和咆哮,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像被钉死在那几道刺眼的红痕上,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翻转周崎介的手腕,将那伤痕彻底暴露出来,另一只手粗暴地掀开了周崎介宽松的睡衣下摆。
灯光下,周崎介平坦却过分瘦削的腹部皮肤上,新旧交叠的刀痕触目惊心。
有些已经结痂,呈现出暗红色,有几道明显是新的,皮肉微微外翻,渗着细小的血珠。
那不是意外能造成的痕迹。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裴纬骁的呼吸变得又粗又重,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看着那些伤痕,又猛地抬头看向周崎介低垂躲避的脸,眼中翻滚着惊涛骇浪——
难以置信、锥心的痛楚,以及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寒意。
“这是什么?”裴纬骁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嘶哑,他指着周崎介腹部的伤痕,指尖都在发颤,“告诉我,这是什么?!”
周崎介用力地别开脸,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身体因为恐惧和某种自毁般的麻木而微微发抖。
他试图把手腕抽回来,却被裴纬骁铁钳般的手死死按住。
“说话!”裴纬骁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周崎介!你他妈看着我!告诉我这些伤哪来的?!啊?!”
他用力晃了一下周崎介的肩膀,“又是‘不小心’?又是‘撞到桌角’?你他妈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巨大的冲击和愤怒让裴纬骁口不择言,积压已久的担忧和恐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你告诉我该谁管你?!是那个把你生下来就丢在国外、除了打钱连个电话都懒得打的妈?!还是那个差点把你……把你……”
那个词像毒刺一样卡在喉咙里,裴纬骁猛地顿住,眼睛通红,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周崎介的身体在他手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
他不再挣扎,只是任由裴纬骁抓着他,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肩膀无力地垮塌下去。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裴纬骁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一个轻得几乎要消散在空气里的声音,带着一种死水般的绝望,幽幽地飘了出来:
“你本来…可以找个女生…”声音艰涩,仿佛每个字都在砂纸上磨过,“…正常地谈恋爱…结婚…过得好好的…”
裴纬骁愣住了,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如果没有我…”
周崎介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像一把钝刀在缓慢地切割自己,“…你爸妈…不会这么操心…这么累…你也不用…不用像个保姆一样…整天围着我转…提心吊胆…”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眼神空洞地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都是我的错…是我…拖累你们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裴纬骁心上。
“闭嘴!”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裴纬骁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暴怒。
下一秒,他猛地将周崎介狠狠拽进怀里,双臂像钢铁般紧紧箍住他单薄的身体,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揉碎了,嵌进自己的骨血里。“你他妈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垃圾吗?!豆腐渣吗?!”
周崎介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肋骨生疼,却没有丝毫反抗。
裴纬骁的怀抱滚烫,带着他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柑橘味气息,这温度像岩浆一样灼烧着他冰冷的皮肤,也烫得他眼眶发酸。
他把脸深深埋进裴纬骁的肩膀,鼻尖抵着他温热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几乎让他承受不起的暖意。
“听着,”裴纬骁的声音闷在周崎介的肩窝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容置疑的坚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力凿刻出来的,“我喜欢你,周崎介,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跟你他妈是男是女没关系!跟你胃好不好没关系!跟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去…跟你这些自己弄出来的伤…”
他的声音哽住,抱着周崎介的手臂收得更紧,勒得他生疼,“都没关系!我就是喜欢你!你听懂了没有?!”
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浸湿了裴纬骁肩头的睡衣布料。
周崎介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起来,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
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呜咽声,只有压抑不住的抽气。
“以后不许吐了,”裴纬骁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种不容违抗的强势,他稍微松开一点力道,双手捧起周崎介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通红的、带着泪光的眼睛,“一口都不许吐!听见没有?也不许…再伤害自己…”
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目光扫过周崎介手腕和腹部那些刺目的伤痕,“再让我发现一次…我就…”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发一个最重的誓言,“我就把你绑在我身上,24小时,一秒都不分开!我说到做到!”
周崎介被迫仰着头,对上裴纬骁那双盛满了痛楚、愤怒、担忧,却唯独没有厌恶和嫌弃的眼睛。
那里面只有一片赤诚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灼热爱意。
长久以来筑在心房周围的、冰冷坚硬的壁垒,在这一刻,被这双眼睛里的火焰,烧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缝。
他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属于活人的血色,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只是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像受伤的蝶翼般颤抖着,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说话!”裴纬骁不依不饶,拇指用力擦过他眼角的湿痕。
“…嗯。”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单音节,微弱却清晰地从周崎介喉咙里挤出来。
裴纬骁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因为这声微弱的回应而稍稍松弛。他再次将周崎介紧紧拥入怀中,下巴抵着他柔软的发顶,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恐惧全部呼出去。
—
清晨的阳光带着暖意,透过厨房的窗户,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
餐桌上,一碗熬得金黄浓稠、米油丰厚的小米粥散发着温润的谷香。
裴映棠背对着他们在灶台前忙碌,锅里煎着鸡蛋,发出滋啦的轻响。
周崎介坐在餐桌前,握着温热的瓷勺,小口小口地舀着碗里的粥,慢慢地送进嘴里。
胃里依旧残留着昨夜翻腾后的不适感,沉甸甸的,但比起那种被硬塞满的窒息感,以及呕吐后的灼烧和虚弱,此刻的饱胀似乎变得可以忍受了一些。
他强迫自己咀嚼、吞咽,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裴纬骁坐在他对面,剥好一个光滑的水煮蛋,仔细地去掉蛋白上沾着的一点碎壳,然后放进周崎介手边的碟子里。“蛋白吃完,好吗?”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朗,但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紧紧锁在周崎介的脸上和手上,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细微的表情和动作。
“看我干什么…”周崎介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勺子停在碗沿,低声嘟囔了一句。
裴纬骁没回答,嘴角却微微勾起。
他放下筷子,从放在旁边椅子上的书包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厚厚的素描本。
他翻动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然后精准地停在某一页,将本子推到周崎介面前的桌面上。
“看这个。”他的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周崎介的目光落在摊开的素描本上。
纸上是用铅笔勾勒出的一个侧脸,线条干净流畅,明暗处理得恰到好处。
画中的少年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本,额发自然垂落,遮住了一点眉眼,但那清瘦的轮廓、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无比清晰地显示出——
那就是他自己。
日期标注在画纸一角,是大约一个半月前。
“喏,上个月画的,”裴纬骁的声音带着点回忆的意味,手指又翻过一页,“再看看这个。”
下一页,依旧是同一个角度的侧脸速写。
线条似乎更熟练了一些,光影的运用也更加自然。
画中的少年依旧是清瘦的,但脸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那么一点点,下颌骨的轮廓不再那么嶙峋得刺眼,眉宇间那种挥之不去的、仿佛刻在骨子里的疲惫感也淡了些许。
日期是昨天。
两张画并排放在一起,时间的痕迹和那细微的变化,被画笔清晰地捕捉并定格下来。
“怎么样?有进步吧?”裴纬骁微微扬起下巴,语气带着点小小的得意,但眼神深处却是认真和期许,“我妈昨天偷偷告诉我,厨房那个体重秤显示,你比刚出院那会儿重了两斤。”
他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是有在好好吃饭,才出院几天。”
周崎介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目光在那两张对比鲜明的画纸上流连,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又带着点酸涩的手轻轻捏住了。
裴纬骁在用这种方式,无比用心地记录着他的恢复,记录着他身体上每一丝微小的向好变化。
那些线条和阴影,不是简单的画像,是无声的守望和期盼。
一股暖流混杂着更深的愧疚,悄然漫过心田。
“…丑。”他最终只挤出这一个字,声音闷闷的,低下头继续搅动碗里的粥。
“哈?”裴纬骁像是被踩了尾巴,夸张地瞪大眼睛,随即又笑开,伸手越过桌面,用力揉了揉周崎介柔软的发顶,“嫌丑就多吃点!长胖点,长好看了,我才能画出更帅的!”
周崎介被他揉得头发乱糟糟,却没有躲开。
他低着头,几缕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微微发红的耳尖。
在裴映棠端着煎蛋转过身来之前,他的嘴角极其短暂地、向上牵动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
书房的窗户隔绝了外面深沉的夜色,只留下台灯在书桌上圈出一小片暖黄的光域。
周崎介伏在案前,台灯的光线将他专注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
胃部持续的隐痛在药物和这段时间的调养下,终于从尖锐的绞痛变成了可以忍受的、深沉的钝痛。
但长时间保持伏案姿势,依旧让那不适感清晰起来。
他微微蹙眉,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胃部上方。
面前摊开的,是厚厚一叠物理竞赛真题集。
他正卡在一道关于电磁感应与复杂电路综合的大题上,草稿纸上已经写满了公式推导和受力分析,但关键点似乎总差那么临门一脚。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裴纬骁探进半个脑袋,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十一点了,周大学霸,该熄灯睡觉了。”
他走进来,把牛奶放在书桌一角,温热的奶香立刻弥漫开。
“快了,”周崎介头也没抬,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笔杆,目光依旧胶着在复杂的电路图上,“最后一步,算完这个感应电动势…”
裴纬骁拖过旁边一把椅子坐下,伸长脖子凑过去看他密密麻麻的草稿纸。
那些串联并联的电阻符号、切割磁感线的线圈、带着方向箭头的磁场线、还有长得令人眼晕的积分符号,瞬间让他感觉自己的CPU开始过载冒烟。
“这…画的都是啥?”裴纬骁一脸茫然地指着其中一个复杂的等效电路图,“鬼画符似的。”
周崎介终于从题海中抽离,瞥了他一眼,带着点无奈:“电磁感应综合题,涉及动生电动势和感生电动势叠加,还有含容电路的能量转换…”
看着裴纬骁更加迷茫的眼神,他顿了顿,言简意赅地总结,“…就是很难。”
“哦…”裴纬骁似懂非懂地点头,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那我更要看着你了,免得你太投入忘了时间。”
他干脆拿起自己带进来的那本《高中物理竞赛精讲与实战》,装模作样地翻开,“我学习一下,看看我家学霸到底在折腾什么高深玩意儿。”
周崎介看着他一本正经翻书的样子,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知道裴纬骁物理其实不差,在普通学生里算得上优秀,但面对这种竞赛级别的难题,他那点基础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房间里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周崎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裴纬骁偶尔翻动书页的哗啦声。
周崎介重新投入到解题中,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裴纬骁一开始还强打精神盯着书页上的公式和例题,试图跟上节奏,但那些抽象的概念和复杂的推导过程很快让他的眼皮开始打架。
他像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喂…”周崎介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裴纬骁猛地惊醒,茫然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抹嘴角并不存在的口水:“嗯?怎么了?解出来了?”
“没有,”周崎介看着他懵懂的样子,眼神柔和了一瞬,“很晚了,你先去睡吧。”
“不行!”裴纬骁立刻坐直身体,用力甩甩头试图驱散睡意,“说好了监督你的!不能半途而废!”
他伸手就要去拿周崎介摊开的习题集,“今天到此为止,明天再继续,身体要紧…”
“等等!”周崎介条件反射般地按住习题集的边缘,力道不小。
两人隔着桌子,一个按着本子,一个抓着边缘,僵持了一秒。
周崎介看着裴纬骁瞬间清醒、带着不赞同的眼神,手指微微松了力道,声音低了下去:“…再给我十分钟,就十分钟,我找到点思路了。”
裴纬骁看着他眼底的坚持和那不易察觉的恳求,心又软了下来。他叹了口气,收回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周崎介,你这样我很为难。”
他看着对方,眼神认真,“这样,我们各退一步,你把习题集交给我保管,以后每天,我给你…嗯,三道题。”他伸出三根手指,“就三道!做完就休息,不准讨价还价,怎么样?”
周崎介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下意识地反驳:“三道太少了!根本…”
对上裴纬骁不容置疑的眼神,他抿紧了唇,挣扎了几秒,最终像泄了气的皮球,肩膀垮下来,声音闷闷的:“…四道?”
“三道。”裴纬骁斩钉截铁。
“那…那三道半?”周崎介试图挣扎。
“周崎介,”裴纬骁双手抱胸,身体微微前倾,摆出谈判的架势,表情严肃得有点好笑,“这不是菜市场砍价买白菜,你的身体不是儿戏,就三道,没得商量,或者,”
他作势又要去拿习题集,“现在立刻睡觉,一道都不准做。”
“…三道就三道。”周崎介败下阵来,带着点不甘心,松开了按着习题集的手。
裴纬骁满意地一把将厚厚的习题集抽走,迅速塞进自己的书包里,拉好拉链,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怕他反悔。
然后,他变魔术似的又从书包里掏出另一本崭新的、封面印着《物理竞赛核心思维导图》的书,在周崎介略带讶异的目光中晃了晃:“从今天起,你每天做三道题的时间,就是我的物理进修时间,我得知道我家学霸每天都在攻克什么难关,顺便…”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防止你仗着智商高,骗我说题很简单。”
周崎介看着他手里那本明显是刚买的辅导书,再看看他脸上那副“我要认真学习了”的表情,心中某个冰冷的角落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圈温暖的涟漪。
他低下头,端起那杯已经变得温热的牛奶,凑到唇边喝了一大口,浓郁的奶香在口腔里化开。
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被吞咽声盖过。
—
周六的午后,阳光慷慨地洒满客厅,在地板上投下大片温暖的光斑。
柠檬蜷缩在阳光最盛的地毯一角,睡得四仰八叉,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客厅中央铺着一块柔软的羊毛地毯,周崎介盘腿坐在上面,面前摊着裴纬骁今天“恩准”的三道竞赛题草稿纸。
裴纬骁则大喇喇地坐在他对面,后背靠着沙发,两条长腿随意地伸着,膝盖上摊开那本《核心思维导图》,旁边还放着一个摊开的笔记本,上面歪歪扭扭地记着一些概念和公式。
裴纬骁皱着眉头,手指烦躁地抓着头发,目光死死盯着书页上关于“洛伦兹力”的示意图和公式推导:“这个带电粒子在磁场里…它为啥非得转圈?直着跑不行吗?谁规定的?”
他一脸困惑地抬头看向对面。
周崎介正专注地在草稿纸上画着复杂的受力分析图,闻言笔尖顿了顿,头也没抬地解释:“因为……平面,所以……向心力,做匀速圆周运动。”
他的声音平稳,带着解题时的专注。
“啊?”裴纬骁听得更懵了,像听天书一样,“什么平面?什么向心力?说人话行不行?”
周崎介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笔,有些无奈地看向裴纬骁。他伸手拿过裴纬骁膝盖上的笔记本和笔,在本子空白页上快速地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
“看,”周崎介用笔尖指着图,“假设粒子带正电,这样向右运动…”他的笔尖移动,配合着讲解。
“喏,拇指是受力方向,所以粒子在这个力作用下,会向上偏转…”
他在图上画了一个向上弯曲的轨迹,“而一旦它运动方向改变了,受力方向也跟着变,始终垂直,所以就转圈了。”他画了个圆形的轨迹。
裴纬骁凑得很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周崎介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他盯着周崎介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纸面上比划,看着那个简易的粒子轨迹图,眉头紧锁,像是在努力理解:“等等,左手怎么比?掌心朝向磁场?磁场方向是向里…那掌心应该…”
他笨拙地伸出自己的左手,试图模仿。
周崎介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刚想再详细解释,裴纬骁却突然抓住了他还在比划的左手,五指强硬地挤进他的指缝,紧紧扣住。
十指相扣的瞬间,周崎介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骗你的,”裴纬骁抬起头,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困惑,只有狡黠得意的笑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周崎介瞬间泛起红晕的耳根,“左手定则,我高一就玩得很溜了。”
周崎介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被耍了,耳尖的红迅速蔓延到脸颊,他用力想抽回手:“…松手!”
“不松,”裴纬骁非但不松,反而得寸进尺地往前凑近,另一只手撑在地毯上,将周崎介困在自己和沙发之间,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的倒影。
“除非…你亲我一下?”他压低声音,带着点无赖的笑意,目光灼灼地盯着周崎介近在咫尺的、因为羞恼而微微抿起的唇。
周崎介的脸彻底红透了,像熟透的番茄。
他慌乱地瞥了一眼厨房的方向,裴映棠正在里面准备下午茶点心,隐约还能听到水流声和碗碟碰撞的轻响。
“你疯…”他压低声音呵斥,带着恼意。
话音未落,裴纬骁已经飞快地凑上前,在他柔软的唇角用力啄了一下,发出响亮的“啵”声。
“那我亲你也行。”裴纬骁偷袭成功,笑得像只偷腥的狗,心满意足地坐了回去,还舔了舔嘴唇。
“裴纬骁!”周崎介又羞又恼,一把推开他,抓起手边的草稿纸卷成筒状作势要打他。
裴纬骁大笑着躲开,顺手捞起旁边的柠檬当“人质”,惹得睡梦中的小狗不满地哼唧了两声。
周崎介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样子,最终也只是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重新拿起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回草稿纸上那些复杂的公式上。
只是那紧抿的唇角,却在不经意间,悄悄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弧度。
—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周崎介躺在床上,身体陷在柔软的床垫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睡意。
手腕内侧结痂的伤痕传来一阵阵细密的瘙痒感,像无数只小蚂蚁在爬。
他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思绪像脱缰的野马,在黑暗的旷野里横冲直撞。
裴纬骁这段时间寸步不离的守护、笨拙却坚定的关心、甚至为了“理解”他而啃竞赛物理书的傻气…
所有这些温暖,都像滚烫的蜜糖,包裹着他,却也让他心底那份沉重的愧疚感发酵得愈发厉害。
他不配。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不配裴纬骁这样全心全意的付出和牺牲。
裴纬骁本该拥有一个阳光明媚、顺风顺水的人生,和一个温柔漂亮的女孩谈恋爱,组建一个被所有人祝福的家庭。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守着一个满身伤痕、连饭都吃不下的病秧子,承受着来自家庭和周围无形的压力。
是他,把裴纬骁拖进了这个泥潭。
是他,让裴家原本平静温馨的生活蒙上了忧虑的阴影。
如果没有他…
一切都会不一样。
裴纬骁可以活得轻松很多,快乐很多。
这些念头像冰冷的潮水,在寂静的深夜里反复冲刷着他脆弱的神经。
手腕上结痂的伤口仿佛在隐隐作痛,诱惑着他去抓挠,去制造新的痛感来抵消心里的窒息。
他蜷缩起身体,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被单的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
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发出幽微的光,伴随着一声轻微的震动。
周崎介像是被惊醒,侧过头看去,是裴纬骁发来的消息:
[睡不着 想你了]
短短几个字,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击碎了那些沉郁的念头。
周崎介盯着屏幕,指尖悬在键盘上方,犹豫了很久,才慢慢敲下回复:
[就隔着一堵墙]
消息几乎是秒回:[那也想隔着一堵墙也想想抱你]
看着这行字,周崎介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住了,酸涩又柔软。
他盯着屏幕看了许久,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眼底复杂的挣扎。
最终,某种渴望压过了内心的壁垒。
他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走到门边,轻轻拧开门把手。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裴纬骁的房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线温暖的橘黄色灯光。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门。
裴纬骁果然还没睡,正靠在床头,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的脸。
听到开门声,他立刻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穿着单薄睡衣的周崎介,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立刻掀开被子一角,张开双臂:“过来。”
周崎介安静地走过去,顺从地被裴纬骁一把捞进怀里,裹进温暖的被窝。
裴纬骁的身体像个恒温的火炉,散发着令人安心的热量,瞬间驱散了周崎介身上的寒意和心底残留的阴霾。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周崎介能更舒服地窝在自己怀里,下巴自然地抵着他的发顶,手臂环抱着他清瘦的腰背。
“又睡不着?胡思乱想了?”裴纬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睡意的慵懒和一种了然的温柔,温热的气息拂过周崎介的额发。
周崎介没有回答,只是在他怀里更深地缩了缩,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小猫,额头抵着他温热的颈窝,鼻尖萦绕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柑橘气息。
裴纬骁也没再追问,只是收紧了手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依偎着,房间里只剩下彼此交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裴纬骁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声音带着点犹豫,打破了这份宁静:“对了,有件事…楚焕那二傻子,今天搞报名表的时候,手滑了。”
周崎介在他怀里动了动,发出一个疑惑的鼻音:“嗯?”
裴纬骁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无奈和头疼:“他把你的名字…报上运动会三千米了。”
怀里的人身体明显一僵。
裴纬骁立刻感觉到了,赶紧安抚地拍拍他:“别担心!我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已经去找校医开了证明,说你身体情况特殊,不能参加这种高强度项目。明天我就去找体育老师改名单,你…”
“我要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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