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时候,方苗也来看了秦怀生。
不知是不是巧合,恰好秦怀香和李婉清都不在。
病房里两个男人胳膊都上着绷带。
不同的是,秦怀生胳膊伸得直直的,还被绷带固定得死死的。
给秦怀生换药时,方城和方苗才看清伤势。
原来没伤到骨头的意思,单纯只是没伤到骨头。
而皮肉伤,实际却是肘关节处连丁点皮肉都没有了。
白皙精瘦的右臂,唯独手肘缺了一大截血肉,断口两端薄薄皮肉生扯来用针线缝上。
连那层皮肉之下的关节究竟长什么样,方城都看得一清二楚。
麻药劲早就过去,方城不知道秦怀生强撑着怎样的疼痛冲他递上了苹果。
他看着脸色惨白的秦怀生躺在床上紧咬牙关,头上冷汗一层渗过一层的模样,胸膛里的软肉好似被扔进了碎纸机里疯狂搅动。
“不能再——”来点麻药吗?
“不能。”
方城赤着两手站在床边,手足无措地冲医生开口,话都没说完,就被医生斩钉截铁的拒绝。
“小伙子,早上他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说过了。”
方城呐呐点头,视线一转,对上秦怀生安抚他的眼神,心突然就被猛地揪了一下。
方苗蹙着眉站在床尾,向那医生问道:“这伤痊愈之后,会对生活有影响吗?”
绷带一圈一圈将伤口藏起,方城心口的压抑却久久不散,盯着一片洁白怔愣时,一只微微发凉的手,攥上他的指尖。
几乎没有任何停留的,方城反手包裹住那只手,认真聆听医生叮嘱。
拇指摩挲着秦怀生手背,状似安慰。
“这得看他的复健情况,主要看病人自己的毅力。不过有时候最怕家属拖后腿,家属心疼,一个宽松不做,可就耽误病人一辈子了。”
方苗送女医生出门,屋里两人又听见外头医生唏嘘。
感慨有个孩子断了腿,按理来说复健之后会和常人无异,可偏偏孩子父母心疼,孩子小自己也不懂复健的重要性,最后硬生生将孩子拖成一个真正的跛子……
房门半阖着,方城抓着秦怀生的手轻轻晃了下,坐在凳子上倾身凑到怀生脸侧。
嘴上一边开口念叨,手上还不忘拿毛巾给人擦汗。
“听着了?痊愈之后,要好好复健。”
“到时候我盯着你,你哭也没用,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
方城撂着狠话,秦怀生却只盯着人笑。
笑得方城一下又城门失守,心想他可能真看不得怀生受罪。
可听着外头人举例论证复健的严重性,方城又忍不住在心底默念,到时候一定不能心软。
医生和方苗两人聊完。
方城趁着方苗还没进屋,离秦怀生更近,灼热呼吸喷洒在怀生脸侧,盯着那双笑眼,低声补充,“你笑,笑也没用!”
话落,秦怀生眼睛弯得更厉害。
方苗进门,就见她弟弟曾经一个十不管的人,伺候起秦怀生倒是熟练得很。
“说什么呢?少逗他啊,养伤的人忌讳情绪激动。”
方城将怀生的手送进被子,见人眼皮发沉,掖了掖被角,张嘴时没了方才那般轻佻,轻哄着人。
“累了你就睡,一会儿外甥女和秦姐就回来了,她们来了,我去送送我姐。”
床上人听说这话,眼睛瞪大了些,先是看了眼方城,而后转过视线看向方苗。
看着舅甥那张相似的脸,方苗心头却再无波澜,勾唇淡笑,不自觉被方城的态度带偏,姐弟两个一个比一个轻声细语。
“我出去了一段时间,得回去见见家里人。”
温和的语气,在面对方城时,忽然降了温度。
“我回京市,估计等明年剧团排新节目再回来。”
“你和雪晴好好相处,记得早点回去,别让爷爷惦记你。”
突然提及的人名,一瞬间就让屋内气氛冷凝下来。
方苗略微感受到一种异样,来不及深思。
下一秒,方城就忙不迭站起身,推着她朝外走。
姐弟俩刚打开房门,迎头就撞上一个老熟人。
“三——”
李婉清才叫了一声,立刻闭嘴,再开口唤道,“方苗姐。”
两人简单寒暄。
方城临走前没忍住又和李婉清叮嘱几句,眼瞅着方苗面上的古怪表情越发明显,李婉清僵硬笑着敷衍方城,闪身进屋。
呼——
耳边没了聒噪人声后,李婉清长舒一气。
她转头就要同小舅唠叨方城,结果床上人已经陷入深眠。
李婉清蹑手蹑脚走到秦怀生边上。
想伸手掖个被子,发现无处下手;见人眉头微皱,她伸手摸了摸怀生额头,却没摸到一点汗珠。
抽屉拉开,原本装在几个袋子的药片,也都按着早中晚吃多少、吃几片分装好标注上日期。
李婉清将抽屉合上,无事可做的她只能安安静静坐在窗边,看着床头柜上紧挨的两颗红苹果发呆。
直到,一抹阳光照得她膝头暖暖。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方城临走前交代她,要挪一挪窗边果篮。
追着那抹阳光,李婉清看见了她家小舅轻颤的双睫。
将那果篮挪了下位置,打扰秦怀生休息的光就消失了。
李婉清坐在靠窗的病床边,两手撑在床沿,目光落在小舅床边的木凳上出神。
半晌,她口中低喃。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吹过,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
静谧房间里,女声似山泉,将半梦半醒的秦怀生送入夏日的刘家堡花圃。
清幽凉爽的山里,两颗绿油油的小树,根与根交织在一起,沙沙作响的树叶相撞,是他们在云里拥抱世上另一个自己。
秦怀生眉头舒展,李婉清跟着放松下来,脚尖轻晃,唇角勾起。
“因为,这是他们的秘密。”
*
秦怀生住院第二天。
精神头比第一天强了太多。
随之要处理的事情也多起来。
早上七点,器械厂以左主任为代表,来了一大群人表示慰问。
左主任搁下一个信封,说是厂里给秦怀生的补助金。
方城来时,正碰上秦怀香送人。
帮着秦怀香一起将器械厂同事送走后,就见李婉清在病房门前扒头。
房门没关紧。
方城站在李婉清身后不止听清了里头人的对话,也看清了里头情形。
穿黑棉袄的中年男人,方城在器械厂见过他几次,是锅炉房的师傅。
方城抱臂站在门外,和秦怀香李婉清一块听着里头人说话。
“怀生啊,这钱你就收下吧!”
秦怀生靠坐在床边,拧眉直起身子,将手上的破旧信封推回去。
破锣一样的嗓音响起,却一本正经。
“不用,你把钱拿回去,嫂子那边住院,还要不少钱。”
黑棉袄师傅佝偻着背站在床边,听着秦怀生的话不言语,只垂着脑袋摇头。
秦怀生见人不接就要下床,这动作给方城后背惊出冷汗。
刚要抬手推门,肩膀就被秦怀香轻轻拍了两下。
方城攥着拳头,将房门关紧,微微侧身,保证能看到屋内两人后,才轻声道:“他那手还不能用劲儿。”
秦怀香背着手,扬了扬下巴,淡淡道:“那人心里有数。”
果不其然。
秦怀生被子还没掀开,那师傅一把拦住人。
僵持一阵,郭师傅抬头,秦怀生愣在原地。
两日没见,郭师傅像大变了样。
原本笑眯眯面容和善的老大哥,现下胡茬青黑一片,眼底泛着血丝,鼻梁两侧还挂着两行清泪。
活像个拾荒者。
“郭师傅……”
听着小秦说话,郭师傅又垂下头,心中愧疚快将他的脊梁压断。
腿上松了力气,他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死命拦着秦怀生,不让人动弹一下。
“小秦啊,你听我说,对不住,是我对不住你了——”
“您先起来!你先起来再说话!”
“别!你别动!”
郭师傅见秦怀生挣扎得厉害,立马起身,扶着人靠回去。
室内静悄悄一片,郭师傅抬手抹了把脸,撇开头,也哑着嗓子,“你是替我,挨了这档子罪。”
秦怀生却不认可,落下眼睫,盯着郭师傅的双膝摇摇头,“怎么会是我替你,这事没有谁替谁一说。”
“怎么不是!如果我没让你顶班,那你怎么会受伤?”
郭师傅梗着脖子,攥紧双拳,抬高音量,斥责自己。
“我怎么会想让你帮我盯一晚上,说到底那还是我想得不够周全!是我的责任!”
“你这伤是因我而起,我现在来看望你,再和厂里一起负担你的医药费,这才是正确的!”
秦怀生晒笑,抓着郭师傅的衣袖让人坐下。
起先郭师傅气闷,觉得小秦这是和他生分;后又觉得惶恐,他也怕怀生真的怪罪他。
所以,当秦怀生一而再地扯他袖子时,郭师傅心上这点郁闷全给人拽没了。
实诚人的心思很好懂,因为他们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这也是秦怀生在器械厂里,最喜欢和锅炉房郭师傅打打交道的原因。
“我出这事,和你真没关系。”
“怎么会——”
“您别急,听我说。”
郭师傅眉毛竖着,两手搭在两膝上,正襟危坐,颔首,不再说话。
秦怀生没注意房门外一闪而过的身影,将前些日子的窘境半真半假地告知了眼前人。
“我前些日子遇上些事,心里难受,在厂里熬着你也知道,可我夜里还是睡不着,所以就去药房配了点安眠药……”
郭师傅面上讶然,眼底的担忧不似作假。
秦怀生眼瞳缩了缩,捏着破旧信封的手指略微用力。
纸袋咔咔声响起,怀生缓缓说完,将手中信封,塞回郭师傅手里。
“出了事情,厂里才知道锅炉房这边设备出了问题,你……郭师傅,我一个单身汉,我不怕什么。”
“可如果出事的不是我,您家里该怎么办呢?”
聪明人,如秦怀香和方城,一下就懂了秦怀生这话里的意思。
方城眼底的忪怔褪去,转而附上一层薄怒。
秦怀香先是一恨,看着自家弟弟对待那人的态度,心头怨怼稍加缓解,深吸一气,说话间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可方城又分明察觉其中夹杂着莫名的骄傲。
“怀生从小就这样,心善,还犟。”
“他要认准了这件事和你没关系,那就是没关系,他还会想着法儿的帮你辩解,去想你有多么多么难。”
“说到最后,也总是这么个理由,他是个大小伙子、他是个男人、他是儿子,有时候还说他就自己一个人——”
方城蹙眉截断这话,按捺心中不快,沉声跟道:“不对。”
秦怀香没深究方城反驳什么,她单凭姐姐的身份,自以为十分了解秦怀生,向身旁青年说起怀生的脾气秉性。
“我快结婚的时候,他才几岁,村里有人说他是我生的,那段时间他就觉得他可能是我生的。其实他也不信,就是非要把这个事儿弄清楚,天天黏,天天问。”
秦怀香笑起来,眯着眼睛冲方城和李婉清学幼时秦怀生的语气。
“娘,我是谁生的?姐,我是你生的?奶奶,娘和姐姐谁是我娘?”
“最后问烦了,他娘把他拽起来打了一整天,那之后,他再没说过这傻事儿……”
目送锅炉房郭师傅离开后,秦怀香和方城没急着进去。
方城在秦怀香口中得知幼时秦怀生零零碎碎的画面后,和门窗里同李婉清说话的青年覆在一起时,心里满满当当。
“他不确定的事啊,能一直摇摆不定。”
“但怀生是个犟牛,要是他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ps:
李总本章念的诗,是舒婷创作于一九七七年的《致橡树》。
原文如下:
《致橡树》·舒婷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长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吹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第 23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