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铁网门,秦怀香和李婉清入目就是躺在地上血淋淋的秦怀生。
秦怀香尖叫一声,心头乱颤,两手抖如筛糠,看方城在秦怀生身上简单包扎,拍着铁网六神无主。
“救救怀生,救救怀生啊,救救他……”
李婉清强稳着心神,一手扶着秦怀香,另一只手从窄细的门缝里拨开门锁。
因为秦怀香的惊惧失措,铁网门来回晃动着捻在李婉清的手腕。
但这一刻的李婉清像个战士。
她将身上的痛楚尽数吞咽,眼底的火光带着浓浓恨意。
大门打开的那一瞬,李婉清猛地窜进屋,一下就看到炕沿边晃晃悠悠起身的周灿。
李婉清抬手就要拿笤帚。
可这时候,周灿转过了身,手上拿着剪子,缓慢举到耳边,面上极其狰狞地看着方城的背影。
秦怀香进门时,周灿嘴里高喊着去死,朝着方城就跑过来。
尖锐一角晃得秦怀香眼睛生疼。
“方城!”
李婉清和秦怀香同时叫了一声,前者掏起门边的脸盆就冲周灿扔了过去。
嗵——!
那铁盆一下拍在周灿身上。
周灿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身子一晃,重重坐在地上,剪子也脱了手。
“秦姐!叫救护车!怀生晕过去了!”
李婉清急着去拿剪子,以防这疯女人还要伤人。
身后响起方城的喊话,李婉清揣了剪子就要走。
地上的红衣女人缓慢蜷缩起身子,痛呼着,将李婉清叫回了头。
秦怀香用方城的手机和那头报着地方,话还没说完,李婉清就在屋里喊出声,这声音也直直地传到了电话那头。
“妈!妈!周灿留血了!她流血了!”
两辆救护车在深夜的家属院外环疾驰而过。
抢救室外头。
一行三人垂着脑袋,没有一个人说话。
约莫半小时左右,周灿这边的医生先出来了。
“谁是周灿家属?”
秦怀香眨巴眨巴眼睛,扶着椅子站起身。
那医生摘了口罩,看着家属的精神状态长叹一气。
“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今天是外力撞击导致的先兆流产,不过幸好送来的及时,孩子保住了。”
秦怀香让这消息惊得说不出话,嘴唇一个劲儿的张,却像个哑巴,控制不好自己的舌头。
医生从兜里掏出一个药瓶递给秦怀香,又给这几人说了另一个雷。
“这是在她身上找到的治疗躁郁症的药,她怀孕了,这药就不能吃了。不吃药,孕妇的情绪就更难控制,所以回家静养的时间,尽量少给她刺激,以免她再生出暴力倾向。”
“她今天喝酒了?”
李婉清点了点头。
“他们这类患者的情绪来的突然,含酒精类的各种东西最好都少沾,更何况她现在还怀着孕。没什么大问题,在医院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周灿从抢救室里出来的时候,昏睡着,脸色苍白。
秦怀香别过脸不想去看她,可护士偏叫家属跟着。
另一间抢救室始终没有动静,秦怀香斟酌片刻冲方城开口。
“方城啊——”
“我在这儿。”方城说完,看向李婉清,再次重申。
“你陪着你妈妈一起,我在这儿守着。”
*
幸好,秦怀生都是皮外伤。
推进病房后,医生说秦怀生的右臂上了夹板,半月之后看恢复情况再决定撤不撤。
医生走了,房门咔哒一声。
方城看见秦怀生的眼皮一直在颤。
他醒了,但是不愿意睁开眼。
方城冲秦怀生伸出去的手在半空顿住,最后落在那床雪白的被子上。
母女两个匆匆进门,方城一五一十将医生的话转告。
也是在这个时候,秦怀香才注意到方城的穿着,和手臂上的那块孝牌。
“这是……”
秦怀香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位置,方城敛眉,顶着内心的沉痛,平静开口,告诉屋里的几人。
“我小舅,程咏麟,年前在边境执行任务,牺牲了。”
于旁人而言,或许并不能明白程咏麟对方城的重要。
可床上紧闭双眼的秦怀生知道。
他无比清楚,程咏麟的离开,就像从方城身上抽走一根脊梁骨。
一如早上他见到的方城。
那双眼睛是沉寂的,那个身影是落寞的,那个灵魂是悲凉的。
他在方城最脆弱的时候,选择了背叛和离开。
但方城却对他这个叛徒依旧宽容。
方城该是有一颗多强大多善良的心,才会在这个夜晚,冲进来当他的救世主呢?
秦怀生再装不下去,他在床上侧过身,蜷缩起来,任由眼泪越过鼻梁,游走在他的脸颊。
李婉清拉着秦怀香出门缴费,将这个病房留给了秦怀生和方城。
她以为这两个人会说这段时间的所有。
结果却是,一片安静。
他们默契地没有开口说话。
方城绕到秦怀生侧身的这一边,小心安放着秦怀生上了夹板的右手臂。
过了一分钟左右,他看着秦怀生鼻梁处的小水洼,捏着纸巾将秦怀生的眼泪吸干。
这个晚上,注定是一场不眠夜。
秦怀香守在周灿那边,李婉清守在秦怀生这边。
她静静地看着方城,看方城盯着秦怀生看了一个小时。
晚上九点,秦怀生好像是睡熟了。
方城蹑手蹑脚地起身,同她说一会儿回来。
她看着方城面上的冷凝,躲在门后,偷偷看见方城在护士站打了个电话。
没有丝毫犹豫,李婉清凭直觉跟着方城下了楼。
大雪已经下了两指厚。
方城去的地方是住院部下头的小公园。
李婉清站在楼后,看着方城在空荡荡的雪地里连抽了三根烟。
她正准备掉头回去,远远的,一个女人踩着高跟鞋冲着方城走过去。
鹅毛大的雪花簌簌落在伞面。
赵雪晴停在方城面前,把伞送到方城头顶。
方城低垂着眼帘,扔了烟头,推开脸侧的伞柄。
他没用多大力气,赵雪晴却顺着他的力道直接松了手。
伞面倒扣在两人脚边,两道呼吸间就盛了一大捧雪。
“我不在,你就这么欺负他。”
方城开口说话,喉咙里好似掺了沙砾。
赵雪晴听着对面的质问,展颜一笑,语气轻飘飘。
“你是来兴师问罪的,要替他讨个说法。”
方城的呼吸越发沉重,她鲜少见到方城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就连当初方苗结婚离婚,方城都没有这么怒火中烧。
大雪将赵雪晴来时的脚印扫试干净。
站在洁白无暇的雪地中央,方城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恢复平静。
“你也会有你该有的惩罚。”
被方城这双波澜不起的眼睛盯着,赵雪晴忽地一下后怕。
或许是方城这一年过于平易近人,她在选择伤害秦怀生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方城会反扑。
因为她一直在心里默念,她才是方城的女朋友。
“你为了秦怀生,来惩罚我?”
赵雪晴指了指自己,对上方城的眼睛,仰头大笑起来。
“方城,方城!”
她站直身子冲对面吼了一声,突然将方城遗忘了许久的事翻出来。
“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你还记不记得!是你!亲口答应做我男朋友!”
方城眸子一闪,眉头压得更甚。
可他的不言不语,迎来的是赵雪晴下一波的狂风骤雨。
“可是你的眼睛在看谁?你在医院偷亲的人是谁?你在街上手牵手散步的人又是谁?”
“你要给他未来,那我呢?”
赵雪晴逐字逐句的追问,让方城明白了她要如此对待秦怀生的真正原因。
“我应该告诉你一个事实。”
对面姑娘神情恍惚地闭上嘴,听到的,却是更加剜她心脏的话。
“哪怕没有怀生,我们之间也不可能。”
赵雪晴微微一愣,捂着胸口重复着方城的话,咯咯笑起来。
“你知不知道,今天,我能走到你面前,我用了十二分的努力!”
“是我先喜欢的你,是我先成了你的女朋友!我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把自己变成现在这样!你凭什么说不可能!”
“如果不能,那你为什么要主动接近我?”
赵雪晴的歇斯底里消失在这一句问话里。
方城追溯到去年夏天。
那时他根本不明白他对秦怀生的感觉是喜欢,因此,他才会主动去认识赵雪晴。
所以,罪魁祸首,竟然是他自己吗?
两人的嫌隙已经裂开,赵雪晴再不需要遮掩自己的**。
只是一个呼吸,她再睁开眼睛时,比方城还要强势几分。
“你是不是什么都不怕?”
方城缓缓抬头,迎上赵雪晴的眼睛,只觉吞了一整颗黄连。
“那如果秦怀生死了呢?”
“你别动他!”
方城捏紧拳头,一字一顿说完,眼底闪着威胁的光芒,重复道:“你别动他。”
赵雪晴扯了扯嘴角,被方城的眼神刺得喉间酸楚一片。
于是,她决心,要让方城和她一样痛苦。
“其实你也不是那么无所不能啊,你真的什么都不怕吗?”
“你不怕清州的人知道秦怀生喜欢男人吗?你不怕京市的人知道你喜欢秦怀生吗?你不怕秦怀生后半辈子一直在口水里苟活,最后抑郁而终吗?”
“你害怕,他更害怕。”
“这是你们一辈子都逃脱不了的命运!你们永远都不能光明正大!你们永远!都只能躲在没有人的街道!和一个个阴暗的角落!”
方城确实在赵雪晴的口中感受到害怕。
她的每一句话,最后都指向一个悲剧。
他闭了闭眼,鼻尖冻得麻木,他不希望秦怀生有一丁点的危险。
方城冲赵雪晴低下了头。
“你想怎么样?”
赵雪晴的嘴唇有些青紫,说话间的热气变得稀薄。
良久,又或许没有多久。
长发女人在雪地中央提出要求。
“跪下。”
赵雪晴扬着头,眼睫向下垂着,睨着方城,缓慢补充,“这是你欠我的。”
她没以为方城会跪。
角落里的李婉清同样这么觉得。
所以,在这个男青年的一条膝盖重重砸在雪地上的那一瞬间。
她们一同喊了一声——够了。
赵雪晴低垂着眼,看着即将把另一条膝盖也弯下去的方城,骤然抬手揪住他的衣领。
她抓着方城最后的尊严,撕扯着方城的衣服,不遗余力地扇打着方城,声嘶力竭地哭喊,那声音,一句比一句凄厉。
“你在干什么?我问你在干什么?!你是方城!你可是方城啊!!”
“对不起。”
方城忽然出声,赵雪晴的喊叫戛然而止。
余下的,只有盘旋在雪地上空的啜泣。
赵雪晴缓缓松开方城,带着浓重的鼻音冲人发话。
“起来。”
等不来方城的动作,赵雪晴挪动着早已没了知觉的双腿。
她背过身,哭得很难看,却给了方城想要的条件。
“调我去京市。”
“好。”
等方城应下声,才从赵雪晴的嘴里,听到他最希望听到的一句保证。
“我赵雪晴,从来都不认识秦怀生。”
赵雪晴走时,如同初学步的婴儿。
雪天路滑,即将离开小公园的时候,赵雪晴脚下不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从前身上有了淤青会冲亲近人撒娇的赵雪晴,今天一声不吭。
小汽车的主驾驶跑下来一个年老男人,大腹便便带着眼镜。
那男人小跑着要去搀扶赵雪晴,可赵雪晴抬手躲过去,一点点扶着墙面自己站起身。
而后她冲身旁的男人伸出手,给那年老的男人拢紧了衣领。
李婉清踩在雪上。
在咯吱咯吱的声响里,靠近方城。
她顺着方城的目光,目送赵雪晴父女两个相携离开。
方城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积雪,冲人问:“怀生还睡着?”
李婉清点了点头,看着湿哒哒的方城,蹙起眉,“你回去换身衣裳吧,小舅这回醒了肯定是要睁眼的。”
方城哑然一笑,在李婉清嘴里感受到秦怀生拙劣的演技。
“你回吧,我也回了,喝点姜汤暖暖再来,别生病了。”
听着李婉清的关切,方城忽然有种丑媳妇得了婆婆认可的满足。
他默默颔首应下李婉清的叮嘱,又在李婉清转身离开时,轻声提上一嘴。
“别告诉你小舅。”
李婉清扯平了嘴角,背对着方城摆摆手,鼻音很重的胡乱应下,脚步凌乱地跑回大楼。
一层层的迈上台阶,李婉清感觉一颗秤砣哽在喉咙里,上上不去,下下不来。
她脸上粘黏着湿哒哒又阴冷的发丝,停在秦怀生病房外头。
透过窗子,她看见她小舅睁着眼,也透过窗子,直勾勾看着漫天飘扬的雪花球。
她看着雪花球愣愣出神。
这一整天发生的所有,在她脑海里循环闪现。
忽然,她的下巴忍不住轻颤。
李婉清瘪着嘴,蹲下身,死死捂着嘴,紧闭双眼,却涌出一颗又一颗泪珠。
心跳一顿一顿地在她耳蜗深处敲击出节奏。
不偏不倚,一次又一次与方城的跪地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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