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夜间,远眺过去,墨蓝的海水已经化作翻江倒海的黑,一个大浪打过来,能把一船的人全部掀翻。
一身黑衣把他从脖子到脚牢牢套住了,咸腥的海风掀起浪花,浇得满头满脸都是,让人心理不适,口鼻处堵了一把盐似的。
“你在想什么呢?”宁绾绾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跟你出来一趟,一整天也不见笑一笑。”
她容貌姝丽,埋怨着看向宁衣。宁衣肤色冷白,黑衣衬映之下,那张脸更是生出幽幽之色,让她看了既新奇又忐忑,凑过去拉近距离,去牵他的手:“宁衣……”
果不其然被人皱眉躲开,宁衣连衣角都没让她抓着:“少靠近我。”
宁绾绾一愣,脸色立刻涨红了,对着落她面子的少年低骂一句:“宁衣你这个王八蛋!”
……
此时正是暮春时节,宁衣十二,没有选择参加泛大陆精英修者论武,而是被宁泽天带到了荒无人烟的东海。
东海之地富饶肥美,虽然危机四伏,极为危险,但只要肯来冒险,也同样有着丰厚的报酬。这里常年有天材地宝产出,无一不是惊世绝伦之物,个个都是天价。此时各路修者们厚积薄发,都在为了论武殚精竭虑。他们要在这几年内发家,必须得从这些灵丹妙药下手,飞来一笔横财才好。
宁泽天借着昏暗的油皮灯笼看着这片死气沉沉的海,宁家庄开始建立时,不过是依靠他曾经修炼时略有交情的族人,如今留下的不过泛泛之辈。统共就这么二十来个人,他就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东海这片深渊了。
要是这副仪仗说出去,不知道会惊掉多少人的下巴,一艘官船都没塞满的规模,一船三四重天的小辈,拖着宁泽天这个不通五道的异人,竟然敢来东海送死?连青辞殿移花宫这样实力雄厚的宗门出行东海,也总要带上三名长老才稳妥。
他就这样一清二白地来了。
怕什么呢?宁泽天笼在阴影中的半张脸始终笑着,浑浊的左眼睨了个方向,那半只视力越来越差,只怕已经回天乏术,要彻底废掉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自得地想着,开怀大笑,笑声似乎也被被黏腻沉重的空气干扰了,落在人耳朵里发出沉重的闷响。
他的底牌是宁衣啊,他可是……奇迹。
宁衣对着镜子慢慢解开外衣。
已经抽条的身体发育到这个年纪的小少年中近乎完美的程度,高挑,秀致,薄而有力的肌肉弧度非常漂亮,这黑黝黝的夜色掩盖不了肌肤上冷如白玉的光泽。他凝视着镜中人,像打量陌生路人那般冷静又仔细。
又成功了一次,这次的更完美,甚至家传的凤羽印记也被彻底烧毁,重铸的身体展现出惊人的韧性,他的修炼速度又从中提了不少。
这次,已经可以同时修炼三种功法了。
还能更好。
眼前忽而扭曲,被烈焰灼烧的痛觉从心脏扩散开来,灵魂在震荡一般,由内而外引发剧痛。宁衣冷汗涔涔,咚地倒在地上,阴湿腐烂的气息包裹着身体,他捂着胸口痉挛一阵,两眼翻白,急促地呼吸着。
又来了。
天火难寻,凡火滥竽,需要更加勤勉,于是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倾身自投一方火海。
记不清是怎样起的头了,也许是在宁泽天悲戚地发现他起灵竟是天香的绝望目光之中,也许是在心底某个声音的催促之下……活下来以后,他在千域聚落中做过许多活计,洗脚擦背,拉车锄田,这些事情一开始做的满腹屈辱,可宁泽天要养伤,为了救他已经快要目不能视,急需钱财救治。
久而久之,他就慢慢适应了,学会低眉顺眼望而不争,学会说漂亮话,会了很多很多……仅仅几个月的时间,开始把他最尖锐的棱角放在巨石之下磨平,一切都悄无声息地变了。
最后还是抢救下来了,当宁泽天眼上缠绕的布条被解开,终于能见光时,他明显呆住了。
“二公子……您……您怎么会……”
他背上还背着条汗巾,面黄肌瘦,一身粗布麻衣,甚至脸上还堆着刚刚送走一位天香妙手的讨好笑容未收拢。见到宁泽天诧异的表情,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也没什么奇怪的,人都要认命吧,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养尊处优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模糊了。不是说……以年为单位,才适合遗忘吗?他的改变却是如此水到渠成,跟做梦一样,仿佛他生来就不是什么骄矜之辈。
宁泽天的眼睛被救回来,没有坏死,走到感染身亡的地步,可视力再也没有恢复过。然而他醒之后,却是性情大变,再也无法忍受这千金公子如此做派了。
“以后你随我姓,就叫宁衣。”宁泽天上位者那样下达指令。
宁衣点点头,将他面前的茶盏收好,低声道:“您就是我的师父了。”
身份地位也不知道何时调转,宁泽天怪异地看他一眼,心头火起:“我不过是伤了一段时日!到底谁教的你这样卑躬屈膝!”
宁衣却道:“没有人教我,人活在这个世上,总会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的。”
“你忘了你的身份了吗?”宁泽天厉声道。
“如果暂时忘记能让我们站稳脚跟的话。”宁衣的声音空洞而苍白。
宁泽天瞳孔剧烈一抖,无法自控地摔门而去。
此后,宁泽天那双无神的眼睛写满了失望,宁衣做过太多市井抛头露面的小生意了,为人勤恳又不多话,深得老板喜爱,他来财速度惊人,居然很快给足了成立宁家庄的资本。很快,一个立于无数鱼龙混杂当铺之中的宗门就有了狭窄的容身之所。
宁泽天看着他的眼神却再没有一丝温情。
宁衣那时,身边只有他一个人。
宁泽天常常不说话,他也会害怕,怕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孤孤单单的人。他没有朋友,这个年纪的孩子大都无忧无虑地坐拥许多开心玩闹的时间,而他每天除了跑堂就是送亲,每次求宁泽天同自己再说几句时,宁泽天只看着被逐渐磨平棱角的他,天生只有天香道可走的他,心中横陈的血迹斑斑的仇恨冲破一切。
要我看向你,就再次证明。他仅剩的一只眼睛在这么说着,冷淡得出奇。
于是某天夜里他路过一处坟场时,见山路失火,那些灼热的温度唤醒了身体里沉睡已久的记忆。
他只能修习天香,可是他也许……还有脱胎换骨的机会。
浴火不死,他又会是新的他,一切重新洗牌,还能重头再来。
火舌舔上脸颊,蚕食着这副无用的身体,他先是颤抖着接受炽浪的吞噬,后来反而放空了一颗心,完全投入进去,任凭这燎原大火将他身体骨骼烧的滋滋作响。
分不清是冷还是热,也许别人会觉得他疯了。宁衣涣散的意识飞入高空,冷酷地俯视着这副资质低等的身躯,心里有个无情的声音批判着:不爬上去,就死。
老天爷又一次眷顾了他,山火燃尽,草木枯竭,一场瓢泼大雨后,他新的身躯被锻造出来,闻到烧焦的味道时,又抬起手臂,脱胎换骨,如莲藕般雪白。
第二次涅槃后,他可以修习玄寒了。
两道同修,极其罕见的天赋,一骑绝尘,甚至他的灵魂层面都能得到保护。
宁泽天终于看向他了,那双眼里夺眶而出的泪水散发着狂喜的气息,像个真正的师父一样拥抱着新生的宁衣,他忽然觉得,就算被烈火刺穿身体,再死一次也是值得的。
当他低着头说出自己是如何做到的之后,宁泽天身躯一颤,那双眼睛里竟然出现了更加强烈的光彩:“以你现在的身体状态……能几天试一次?”
宁衣顿时感觉到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劫后余生的喜悦被一阵狂风吹散,他嗫嚅道:“我……”
“别担心,我已经料理好宗门了,会给你准备很多治愈灼伤灵果……我明天就去大量采购……”宁泽天狂热的目光半点没有消退,笑意深入到一种诡异的状态:“你可以的……我早该想到,你能做到一次……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们可以造出来最完美的……在那之前,只需要保持现状,做一个任人摆布的男天香。”
“从激发两道属性开始,你的天赋就会被保留在灵魂中了,只要一次又一次重铸□□……”
宁衣眼前一片漆黑,气血两亏之下,沉重到再也睁不开眼了。
好像在做一个一次次心甘情愿投入熔炉的噩梦,周围黑压压的人群高呼道英雄,他便也将打颤的双腿隐藏在披风底下,露出微笑:“我可不怕这底下的怪物!”
他直截了当地跳了下去,烈火焚烧皮肤和头发的气味已经很熟悉,皮肉被烫得破破烂烂又崎岖,看着恶心又恐怖,在那愈发炽烈厉害的火焰中,他却忽然心有所感,睁开了眼睛!
不是熔炉之中,而是桃花落满山路的碧桃峰,粉绿衫子的少女撑着脸看向他:“又在做什么?好大的动静。”
宁衣往后缩,尽力让自己变成一小块,方才他看见满身皮肉都惨不忍睹地冒起血黄泡泡,要多恶心有多恶心,这种东西,一点都不想让她看见。
幸好他的眼睛还没有被烧毁,又可以看见她了。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梦见这张脸,清丽绝伦,嚣张明艳。
似乎看见了他身上的伤痕,暮月怒不可遏: “宁衣!!你这个混蛋!!!”
他害怕极了,尝试着动了动嘴唇:“你不要生气,好吗?”
如果连你也不理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不会让你看见这些的,你只需要看见我可以越来越厉害,最后……走到你身边,期待你又一次将我拉紧。
熬过多次强行逆反天性而落下的应激反应,他被船身那阵剧烈的摇晃震醒,听见了宁绾绾撕心裂肺的哭叫。
“叔叔!!这是什么怪物!宁衣救我!!救救我!”
宁衣睁眼披衣,一道惊天剑气径直劈开因为密闭而紧紧收缩的门窗,精准无误地朝着那出海怪物的头面上砍过去。
他面容冷酷,杀意腾起,一身极为冷淡的灵气暴涨开几十米外,像是穷途末路的修者自爆那样运气上行。
这就是他一贯的招式,以命搏命这种手段,已经用的太勤了,他每次发招从无平稳,无一例外都是在爆发。
他还有无数的命可以用来搏一搏。
总会有的。
“来的正好,我要你的镇海宝珠。”宁衣横剑于胸前,起身飞上,冰冷地俯瞰着它。
这是他唯一一次能为自己灵魂做主的机会了。
海上陡然飘雪,剑气游龙,撕开那海兽狰狞的腹腔,它与他恶斗七日,生死纠缠。一颗蓝色宝珠终于爆裂搅碎血肉,现出身形。他冷眼一瞥,瞧见那宝珠内映照的模样,微微一怔。
白蓝色长发被束起,有几分熟悉的五官,拼凑出全然不同气质的一人,神情凌厉,蓝眸隐隐含了霜雪之色,身形怎么看都比他现在还要高出一截。
他足下一顿,那被开膛破肚的海兽却没痛到失去反抗的力气,呼啸着张开一嘴利牙朝他咬来!
宝珠中幻影同样无波澜,脸上一阵涣然冰释的温柔,低头吻了吻左手小指上缠绕的红线。
那是与他周身一切如此格格不入的一道红线。
“宁衣!”远处依稀有几声带着哭音的叫喊。
痛觉神经早已麻木,他冷脸扬起剑,对准牢牢咬住自己颈边大动脉的脑袋同样毫不留情地刺穿下去。
这一刀也很利落,他和这海兽都杀的干净。
体温与大量血液迅速流失,闪烁的深蓝色宝珠终于妥协般地坠落在他手心。慢慢的周身又热起来,宁泽天似乎料定这一切,没有任何赞许或者担忧,宁衣的表现总是如此精准无误。
现在他又要将宁衣锻入一次新的回炉。
宁衣攥紧了得来的宝物,充满希冀想着,或许,镇海宝珠所现真是他呢?
圣级宝物认主,与之灵魂相触,领略心意。
作为楚二公子的时候,他的头发是白色吗?眼睛呢?或许一整张脸都不一样了……
记不清,其他都不重要了,只是如果那红线末尾连着的是他和暮月就好了。
意识渐渐模糊,他合上双眸,呼吸趋于平静,只知道这次不会那么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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