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变形、泥浆涌入。
冲击感逐渐减弱。
沈谈风在短暂的晕厥后清醒了过来。不幸中的万幸,车子被掩埋时顶部与座椅支撑形成的空气袋给他提供了呼吸的空间,他的右臂在第一波泥浆涌入的时候遭到猛烈撞击,正在往外渗血。
身体未被压实,先前骨折过的小腿又在隐隐作痛,沈谈风稍稍挪动另一只没被波及的手臂,摸到一块硬石借力,努力将头往上伸,减缓窒息感。
“有人吗?”他试探着喊了一句。
事故发生时他在车厢中后位置,离他最近的一个人大概还要在他后面几排。
“有的。”微弱的男声不知自什么方向传来。
“你还好吗?”沈谈风问。
“我的腿被压住了,动不了。但是还好,我有呼吸的空间。”那个男声说,“你怎么样?”
“我也还行。”
沈谈风一边回答,一边试图去摸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外头仍在下雨,泥浆缓慢渗入,他想到司机和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心中思绪万千。
“我的手机好像还能用,撑住,我们肯定很快就能得到救援。”
事实上他咬着牙关用那只受伤的手臂把手机从泥里抽出来的时候,屏幕早就碎了个四分五裂,他不知说什么才好,甚至有了想笑的冲动。
天灾**,短短五个月算是被他历了个遍。
说好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全然是命运的玩笑。
为了保存体力,没人再说话,只是隔一定频率互相询问状况,当作鼓励。
随着时间流逝,外头不再有碎石撞击。分不清究竟黑夜白天,沈谈风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下半身已经麻木,每当他感到神智混沌,就挪动右臂,让周身的泥浆冲击伤口,用这种几乎自虐的方式逼自己保持清醒。
人之将死,到底有没有回马灯?
沈谈风不知道,但他在被困的这段时候里想了好多好多,爸妈、姐姐、朋友、公司……乃至讨厌的人,但无论如何截至他27岁的人生,一切都能称上一句顺遂非常,以至于他时常觉得自己还没长大,只是披上了两件人模人样的外套,以继承父母的衣钵。
难道这就是运气守恒定律吗,好运要用短命来换。
右臂也渐渐麻木了,或许已经过了12小时,又或许更久,沈谈风没力气说话,脱水和饥饿让他再难回应周围幸存者的呼唤。
这分明不该,按道理讲,这样规模不大但也算不上小的塌方应当很快能被发现,这段路也不止这一辆车,哪怕位置略偏也不可能没设监控。
这样想着,一种强烈的宿命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他早就该死了,但侥幸活到了今天。
又或许,同路的人也是被他拖累。
一直挂在胸口的铜币忽然开始发烫,沈谈风以为他的走马灯要来了,但还是忍不住开口,气息奄奄:“……你怎么,回来了?”
胸前那块位置炙热着,此外没有任何回应。
沈谈风只一味用气声自言自语,像濒死前最后的挣扎。
“你不想让我死,对吧?”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早就该死了。”
“我死之后还能见到你吗?”
“说实话,前段时间你还在的时候我其实挺开心的。”
“我不想让我妈他们难受,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告诉他们,人会有来世的。”
“……”
*
“嘀嗒。”
眼前冒出一个湿哒哒的头颅,拧成一绺一绺的发丝正往下淌着臭水,打到沈谈风的额头上。
“呃啊啊啊啊啊——”
他控制不住惊叫,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撞到了那个悬空的脑袋上,脑袋也学着他刚才的声音,发出“呃啊啊啊”的喊叫。
沈谈风惊恐地低头看去,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全是泥浆,已经干透了,正随着身体的动作悉悉索索往下掉;再一扫周围,却见几米外立着一座石碑,可笑的是碑上无字,顶端定了一个钉子,用麻绳挂着块歪歪斜斜的木牌。
木牌上写道:“黄泉路收费站,投胎直行五百米——忘川桥路4街道。”
沈谈风收回目光,吞了口唾沫,回头看那脑袋。
“你是什么东西?”
脑袋直勾勾盯着他,咯咯笑了起来。
“哎呀,你不记得我啦?”
“什,什么?”
脑袋冲过来撞了一下他的头,熟稔道:“我是杨宜安呀,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呢。”
“杨宜安?”沈谈风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但他现在百分百确定自己已经死了。
“我应该认识你吗?”
“啊,那你记性可真差,”脑袋嘀嘀咕咕,“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死了,我还以为要再等上一段日子呢。”
“什么意思?”
“管不了这么多啦,你快借我点钱吧,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整整五天了!”
沈谈风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只顺着她的话问:“我哪来的钱?你要钱做什么?”
脑袋上只剩下眼白的眼睛忽地瞪大,语调变得惊奇了起来:“引你来此处的渡者没同你说明白吗?当然是缴费投胎用啊!你真是奇怪,咯咯咯,看见了木牌上的字也当没看见。”
“渡者?你的意思是黑白无常?”
“什么呀,祂们早就退休了,勾魂的差事全换了新招的引渡人来做。不过话说回来,你是怎么死的,身上怎会没钱?”
不待沈谈风回答,杨宜安一晃脑袋,头上的臭水全甩到了沈谈风身上,她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谈风:“?”
“嘻嘻嘻,没想到你比我还倒霉。”她看起来十分愉快,龇牙咧嘴朝他解释:“你的命本该被我了结,是那只大鬼阻拦,才叫你硬生生活了下来,所以你呀,早就成了活死人啦!”
大抵是许久没人与她聊天,杨宜安叽叽咕咕说了半天,将当时情景绘声绘色同他描述了一遍。
沈谈风边听边在脑海中捋思路,顺带勾起了那段被他忘却的记忆。
——杨宜安就是那只女鬼,她生前本就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被度化后恢复了神智。大概因为皮大师用力过猛,导致她的性格比之前跳脱了许多。
据杨宜安所言,眼下的情况应当是阴间的账上有他的名字,引渡的使者却找不到他的魂。于是乎,他在死后直接掉到了这……什么地方?
沈谈风又回头看了一眼——哦,忘川桥路4街道。
到底是天命难违,生死之事确为命中注定,只是没想到那时他就该死。
他突然眉头一拧,急忙低头,胸前铜币还在。
明烛不惜逆天改命也要让他活着,那么他莫名消失必然事出有因,只怕现在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太惨啦,太惨啦,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收到纸钱?我要什么时候才能投胎?”
杨宜安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扯回。沈谈风不知该哭该笑,苦中作乐道:“我不知道啊……得等我爸妈知道我死了,应该快了吧?”
“你可不许赖账!我这投胎费本来就是算在你头上的!”
杨宜安脑袋又在空中转了一圈,螺旋桨似的,水珠噼里啪啦下雨一般砸到沈谈风身上。
“别转了别转了,我能怎么赖你?”
沈谈风抬手遮脸,身上干掉的泥巴又簌簌扑落。
“想你也不能。”杨宜安冷哼一声,飘下来,“靠路边等着,等下来鬼了骂你挡路。”
“鬼不都能穿墙吗?还怕挡路。”
沈谈风嘴上说着,身体还是乖乖往边上靠。
“站石头后面去,等下要是遇上引渡人了不好解释。”
“哦。”
不多时,远处走来一群人,全都规规矩矩地,走进了才看清,他们竟如同囚犯一般被长长的脚镣串到一起,前后间隔半米,各个身着白衣,满脸漆黑不见五官,龟速前行着。
杨宜安突然飘了出去,湿发滴滴嗒嗒往下淌水,她大喝一声,将为首那个黑面人吓得虎躯一震,后面的刹车不及全撞了上来,镣铐碰上石子路,叮呤当啷乱响。
“交钱,一人五万,否则不让过!”
沈谈风被她的操作惊得下巴直掉,本以为那群囚犯模样的人会拒绝,没成想,他们全都老老实实从身上摸出来几个金黄色的元宝,高举头顶,供她查验。
杨宜安长大了嘴巴,一个一个吞下去,随后满意地让开了。
那帮囚犯继续丁零当啷往前走。
杨宜安飘回沈谈风身边,看着他惊诧的表情不屑道:“你懂什么,这是潜规则,交钱越多下辈子命越好,只不过最近几年,那什么,通货膨胀越来越厉害了,我得多收点。”
沈谈风瞠目结舌:“你还知道通货膨胀?”
“看不起谁呢,我知道的可多了——”她话音一转,又道:“哼,不仅如此,我还功高力强,不然他们这帮穷凶极恶之人见了我能有这么老实听话?”
沈谈风“哇”了一声。
“你什么意思?你要是讨好我一下,我心情一好,说不定就乐意分你一点,好让你下辈子继续过富贵日子。”
“冤枉,”沈谈风说,“我只是单纯感慨一下。”
“行吧——但是我不干白不干!凭什么让这帮恶人转世投胎还能有好命。”
沈谈风想了想,应声道:“你说得对。那这位神通广大的女士,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嗯哼。”杨宜安闭上眼睛,把脑袋转向一边。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再返阳间一趟?”
他话音落下,杨宜安猛然把脑袋转回来,贴到沈谈风面前,眼白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口中喷着浊气:“你疯啦?被抓到可是要被关到无间塔里去的!”
“不可以吗?”沈谈风往后一缩,心虚地碰碰鼻子,“或者有没有办法,帮我联系上明烛——啊,就是那只大鬼。”
杨宜安安静下来,像在思考什么。半晌,她叹了口气,飘到他胸前:“也罢也罢,毕竟是我欠了你的命。”
“真的吗?那我谢……”
谁料他“谢”字刚说了一半,眼前便一阵光怪陆离,周遭景象飞速变换起来,心也随之跳得飞快,不自觉就闭上了双眼。
几十秒后,眩晕感散去。
他睁开眼,发觉自己正处于一座荒寺前,分不清是阴间阳间,再定睛一看,眼前的寺庙竟然与北郊那大佛寺有几分相像。
几步之外漂浮着一盏忽明忽暗的风灯,正随风而动。
“阿赖耶识……”
耳畔忽然传来慧德法师的低语,宛如山谷飘来的渺远回音,一下又一下,撞击着他的鼓膜,似要钻进大脑。
半空中纸扎的风灯以极快的速度旋转起来,到最后只能见得一簇亮白的光。
在那声音的引诱下,沈谈风只觉得自己的灵魂离体而出,不受控地朝那盏灯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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