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脸的泪痕,从天上落下。明烛分不清是自己掉了眼泪,还是冰凉的雨水,撕裂的疼痛一下又一下,扯着他的灵魂。
有人在身后,如蛇缠绞着他的身体让他永远停留在那里,他回头,只看到一片黑。所以他不能在这儿,必须走,必须离开。
阵痛中他睁了眼,阴冷的月光黏在他身上,令他遍体生寒。
哪儿来的什么雨啊。
他瞳孔失焦,晃晃悠悠,只道眼前好似有个人。
“明烛,明山雪……”
声音挨得近了,就在他耳边上,温热的手贴上他半边脸,蹭着蹭着,熟悉的草木药香也好像留在了他身上。
他终于看见了,看清了。
眼睛、鼻子、嘴,唤他的名字。
左右两只胳膊还传来被人碰触的余温。他莫名心安,懈了力,直直朝前倒去,放任整个身子瘫倒那个怀抱中。
“诶,诶诶诶——”
明烛倒下的突然,沈长微单手撑了下地才堪堪接稳了他,另一只半悬在空中的手一时半会儿不知该放哪里,身体有些发僵,犹豫半晌,他轻拍明烛脊背,哄小孩似的,嘴里念叨着没事了,没事了。
明烛的脸埋在他肩胛处,那里的衣料渐渐湿润了。
他无声地哭,浑身颤抖起来,双臂收紧,抱住了眼前人,将他视作救命稻草。
沈长微也没开口问询,只一味地重复轻轻拍背的动作。想来他在幻境中又将先前所历苦楚又挨了一遍,好在到底从中挣脱,身上也没伤到哪处,全是蛛妖的血,否则他只能以身犯险强入他神识,后果不堪设想。
明烛情绪稍作平复,沈长微觉察他止住了哭泣,正要起身,手腕却被人紧紧攥住,接着就听见明烛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他哽咽着,仰头看他:“你到底为何……甘愿帮我至此。”
沈长微起身的动作一顿,目光落在明烛发红的眼眶。
易容术不知何时失去了作用,露出他原本的面容来。亮白的月光下是一张清朗的少年人的脸,前所未有的脆弱,他刚刚哭过,竟然显出几分楚楚可怜。
沈长微恻隐之心微动,顺手蹭掉了还挂在他脸颊边的一滴泪,把原来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帮人帮到底,没有我刚救了你,又要眼睁睁看你去死的道理。不然我先前所付出的,岂不成了笑话。”
“是这样么。”
明烛垂首,小声呢喃,不知听信进去几分。
二人都有一会儿没说话。
“不好,忘记给月耀那丫头传音了。”沈长微突然惊恐,连忙抽出来一张传音符,他手上动作着,嘴里也不忘催促明烛:“妖丹我已收好,你快起来,咱们赶紧出去。”
“我的剑断了,”明烛站起身,“你抓紧我,路上恐还有迷障,我们不好再分开。”
沈长微嘴角一抽,心道现在这里也不知道是谁更易入迷障些,但还是将自己的铜剑递了过去,默默跟在他身后。
明烛见状,抬手一挥,半空飘出几道近乎透明的丝线,缠住了沈长微的手腕。
“刚才降妖时所得。”明烛解释说。
蛛丝的另一端在明烛腕上,两个人的手腕连到一块,中间隔了半米左右。
出去的路依然猫腰躬身,两人一前一后,沈长微走着走着,忽然想起来件事,决定干脆现在开口,一并说了。
他声音之严肃,一下将明烛唬到了,以为是有什么要事告知,便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他。
沈长微清了清嗓,说:“我知道你心里了藏事,可总这样闷着受着也不好。你若愿意,实在难过了,可同我,或者同我师兄,同琇江他们说说,总比一人担着快意许多。”
明烛听了,并未言语,而是劈开眼前一块乱石,继续朝前走。
沈长微重重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与琇江差不多大,他唤你一声山雪兄。按辈讲,我是他师叔,便也勉强能算你师叔;按年岁讲,我也长你几岁,你日后总归是要待在良药谷的,索性同他们一样,一道唤我师叔罢。”
明烛又没出声,沈长微以为他不愿意,没成想隔了几步路的功夫,忽然听人轻轻应得一声“好”。
好像还是不情愿。
快到洞口时终于重见了光明,借着一点月光,明烛拿剑断了牵连着二人的蛛丝。说来也奇了,铜剑将它从中劈开后,竟然凭空燃起了幽蓝的火焰,自断处绕上手腕燃了一圈,将那蛛丝烧了个无影无踪,肌肤却感受不到半点炙热与疼痛。
明烛喉头一滚,不晓得第几次回过头去看沈长微,石破天惊地喊了声:“小师叔。”
“嗯,嗯?”
“……无事。”
终于出洞,月耀在外等候已久,早就急不可耐,见了他们三两步蹿上前来,满眼关切地问道:“妖丹呢?可有拿到?”
“自然拿到了,”沈长微说,“后面的事我已大致做了打算,这样,明烛带着你去取你那颗,事急从权,我先入血台探听消息,天亮时你住处见。”
“不可,”明烛否决道,“血台的水太深,你不擅武,一人入内危险太大……况且这是我的事,要去也只能由我。”
他话毕低头看了眼月耀,似是不满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累赘,月耀被他看得浑身一激灵,躲到了沈长微身后,扒着他的衣袖只露出来两只眼睛,扑闪扑闪,做了贼似的,全然没有独自一人与沈长微相处时的嚣张。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善人,他刚才想杀了我。”月耀小声控诉。
沈长微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无语道:“你还委屈上了,知不知道自己对人来说是个威胁,也是老天开眼,你能长这么大纯属命好运气好。给我老实待着,再一直犯浑,谁都救不了你。”
他话里不知哪句激到了这傻姑娘,竟然叫她嚎啕大哭了起来,惊起林中飞鸟一片,明烛眼疾手快打出去一道噤声咒,堵住了她的哭嚎。
这下月耀只好失声痛哭,鼻涕眼泪一把接一把,全蹭到了沈长微的衣袖上。
波折一晚上,沈长微连嫌弃都顾不上了,压低声音怒骂道:“你是不是疯了,想引来大妖害我们一起死在这吗?”
月耀摇头,扑通一声对着二人跪下了,哐嘡哐嘡又是好几个响头,看得人心惊肉跳。
“她说,知道错了,叫我们不要丢下她。”明烛脸色难看地开口道。
跪在地上的月耀连连点头,用膝盖朝前跪走几步,要去抱沈长微的腿。
“起来,”沈长微推开她,“什么性子,要把人吓死吗。”
月耀不听,仍然固执地跪着。沈长微拿她没辙,明烛却道:“喜欢跪就跪着,一直跪到入城再起来。”
他眉梢微沉,继续道:“她的事,也不急,我今晚便入血台,待到寻得那味草药的消息再说。”
沈长微想了想:“也行吧。”
本以为明烛只是说着恐吓,没想到他竟真让月耀从大妖山谷一路跪进了死人城——哪怕他们用了传送符,也依然维持着跪姿。
沈长微本意欲劝,转念又一想,她确实应该改掉这动不动就下跪的臭毛病,吃个教训也好。月耀涕泪横流,眼见无论如何都没法打动二人冷硬如石的心,索性也不哭了,她那几滴眼泪,几分真假无人知。
月耀在明烛设下的禁制中跪着引路,看着可怜兮兮的。一直到暗巷入口,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示意要开口说话。
明烛刚一动作,她便迫不及待道:“这里不需要你的禁制,这是我的机缘,里面足够安全,你看,连你都没有发觉,能说明一切了。”
“你从何处得来?”明烛冷声问她。
月耀又哽住了,支吾半天,才小声说了个“不”字。
明烛没再逼问。
屋门开开,紧挨着墙角的草席上,原先横躺着的妇人坐起身来,月耀哭喊一声,感知到腿脚不再受限,慌忙站起身来朝里奔去。
她跪久了,腿脚发麻,踉跄几步扑倒草席前,口中念着“姆娘”,模样瞧着十足悲戚,能叫人暂时忘记她胡搅蛮缠的骄纵样子。
沈长微那该死的恻隐之心又动了动,他偏头去看明烛,仍然在月光下,仍然看不清神色。
明烛长而直的眼睫微微颤动,最后垂了下来。
本来到嘴边的话霎时被沈长微咽了回去,反上来一阵酸楚。
明烛又何尝不可怜呢……他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一个同样身世凄惨之人去同情别人。
月耀尚有人可牵挂,也被人所牵挂,而明烛确是孤身一人了。
只因他从来沉默不语,一直将情绪敛着,他就能忽略他的痛苦,还恬不知耻地要求他笑,要求他别总那么苦大仇深?他到底凭什么?
这个瞬间沈长微忽然意识到,“恻隐之心”这样自上而下泛滥的悲悯情绪,让高高在上变得冠冕堂皇。
屋子里传来月耀和妇人的窃窃私语声,沈长微心里涌上太多情绪,想也没想,手快一步合上了门,他喉咙发干,想去拉明烛的手,反应过来后又觉得这样失礼,不妥,于是只扯了下明烛衣袖,问:“我陪你到地下河入口如何?然后再去内城寻琇江。”
明烛不知道短短几个瞬息沈长微想了这么多,他略微一颔首,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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