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祐十七年,岁寒。
连年战火在绣着“齐”字的军旗立于城头的那一刻终于停歇。
天降大雪,盖住了地上残破的盔甲和满城斑驳的血迹,一切都仿佛安静下来,只剩下幸存者恐惧的呼吸和抽泣,被铁链拴着的人们低头满满在城墙之下聚集,然后整齐划一地、悲恸地下跪,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还有胜利者的欢愉。
“皇帝老儿又不在这儿,要喊回去再喊!”圆脸的小将军利落地把军旗插在城头,对城墙下的人道,“都排好了啊,一会儿别掉队!不然就取你们的首级!”
底下忽然没声儿了。
传来一两声孩童的啜泣,紧接着就是妇女用饱经沧桑的手死死捂住孩子的嘴,威胁她,不许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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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自戕的卫陵公和他的那些妃嫔佳丽,剩下的,左不过都是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如果今天这一仗我们没有赢下来,现在跪在城墙底下的,该是你我。”一道清冷的嗓音出现在圆脸小将军身后,把人十足吓了一跳。
齐连城嘿嘿笑一声,将沾了血的剑用力推进腰间的剑鞘里:“皇兄,我就随口一说,你别这么较真嘛。”
此时,附近忽然传来几声破碎的乐声,像是弦音绷断。
齐落衡皱了皱眉。
一旁的齐军士兵见他神色不对,于是赶紧呼哧呼哧小跑过去,七手八脚把城楼上的人生硬地拽了下来,连拖带拽拎到齐落衡旁边。
“别动!让你动了吗!”
“见到大皇子还不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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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落衡轻轻点头,不多作言语,只往这被拎的人身上看一眼:“这位是......”
“启禀大将军,他是卫国的——”
“我让他自己说,”齐落衡冷冷地看那士兵一眼,“给他松绑。”
士兵咬咬牙,不敢违逆大将军,于是只好用眼神示意旁边的人:“松绑,快点儿的!”
“遵,遵命!”
几个小卒纷纷手忙脚乱起来,铁锁链三下五除二被解开,被绑着的人终于得到片刻喘息。
齐落衡看着他:“失礼了。”
那人冷冷地看回去,素净的衣服沾染了血色,身后背着一把七弦古琴。
直到齐落衡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忽然捏紧拳头,低低地开口:“在下尘然,卫国琴师。”
“琴师......”齐落衡警惕地看他一眼。
“我从未习武,跟你们宫中能文能武的乐师不一样,”他冷笑一声,“不就是想带俘虏班师回朝吗,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皇室的人已经被你们屠完了,我虽出身低微,但至少整个麒麟城里,你们再也不会找到第二个还活着的皇室中人。”
齐落衡淡淡地瞧他。
身形孱弱,背着一把破琴,倒不像是能反抗的样子。
“你是卫国哪位皇亲?”齐落衡道。
“太常寺少卿苏裕之子,苏辰。”
齐落横轻笑一声:“听说过。”
齐落衡对于眼前这位琴师曾略有耳闻,苏辰字辰安,号尘然大师。都说大师出身低微,生母是宫外的一名乐妓,父亲是宫中负责祭祀礼乐的太常寺少卿。
但贵就贵在苏辰安此人自幼能歌舞,尤其擅长乐器,两国交战前,苏辰安的名号放眼五湖四海都是极响的,各国都曾派使节前往卫国虚心求大师前往自己的国家弹奏一曲。
倒是不知道风水轮流转,曾经齐国派遣使节特意求大师一同前往宫中为万岁爷贺寿,大师拒绝得那叫一个爽快,这会儿倒是蔫儿了,眼看着战事吃紧,百姓流离失所,再优雅的乐声也抵不过国库亏虚兵马孱弱,当初这大师多么横,今天就有多么凄惨。
一朝成了阶下囚,今后的日子估计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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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师回朝的队伍又长又浩荡,齐国的旗帜在前方随着北风高高扬起,行军者一路吹起归家的号角,唱着齐国流传已久的凯歌。
齐落衡与齐连城一左一右骑着马匹,马蹄哒哒的声音在飘着雪的冬日里显得有些寂寥,地面上全是薄薄的冰块被踏碎的凹陷。
身后的队伍赘得老长,骑兵之后跟着步兵,步兵再往后就是原先卫国的难民和皇室中的那个俘虏。
“皇兄,你可是立了大功啊,要是没有你带着战士们冲锋,这卫国的麒麟城还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被拿下呢。”齐连城大声夸赞。
齐落衡是齐国的大皇子,秉文大将军,曾立下战功无数,齐国的版图之所以越来越壮大,多半是他的功劳。如今皇帝老儿年事已高,膝下子孙不多,除了三个皇子便是几位庶出的公主,两位公主被送去多伦和亲,有一位死在了和亲路上,剩下的那位做了多伦王后,老国王死后又被老国王的儿子娶了去,日子过得并不好。
齐连城说着,摇摇头,叹息道:“那老国王真不是个东西,哎皇兄你说咱们为什么不去打多伦啊,多好的机会啊,卫国已经崩了,再过个数十里关塞就是多伦,怎么不把他们一锅端了,把皇姐带出来啊。”
“不可。”
“为什么?”齐连城问。
齐落衡手里攥着缰绳,淡然道:“这两年西北战事吃紧,光是同卫国交战就已经用去了不少人力物力,多少战士是临时从各地招来的,最后永远留在西北,百姓对此意见很大。再者,父皇年事已高,不能亲自领兵打仗,现在多伦崛起,他老人家是越活越胆儿小了,巴不得跟多伦交好,哪里会同意我们攻打多伦。”
“父皇可真是的,”齐连城嘟囔道,“我看还是早点立太子吧,之前我就听朝中大臣们说父皇很中意你,只是最近一直没风声......”
“闭嘴!”齐落衡瞪他一眼,“身为臣子,私底下妄议朝政,你不想活了?”
齐连城立马反应过来,往后一扭头,见身后的士兵们个个都沉浸在班师回朝的喜悦里,心头登时松了口气:“我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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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文武百官列阵排开,专程恭候大将军班师回朝,宫中的太监总管站在露台上挥舞皮鞭,把皮鞭摔得啪啪作响,四下都是皮鞭的回音,伴随着乐府歌妓们华丽的乐章。
他们戎装骑马站在宫门外等候,直到良辰已到,砖红色的宫门徐徐打开,里面的小太监浑厚地喊道——“恭迎秉文大将军凯旋!”
话音一落,号角吹响。
齐落衡一身戎装从马上一跃而下,带着身后的齐连城和士兵们整齐登上台阶,最后在台阶的三分之二处行礼:“臣等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的士兵整齐喊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老态龙钟的皇帝坐在室内的龙椅上,隔着纱帘,远远地看着齐落衡,“大将军南征北战,在外漂泊,孤苦无依,辛苦了。”
他们之间一个是皇帝,一个是臣子,隔着长长的廊远远相望。
自小被养在南三所、见惯了皇帝杀伐决断的齐落衡倒是只把自己当臣子,此时此刻只有惶恐的份,而不敢谈父子之情。
齐落衡眼神一凝,心说这皇帝老儿可劲儿给自己挖坑,便拱手道:“身着戎装,不便行大礼,还请皇上见谅。臣在外征战是为国家事,谈何孤苦,况且还有三弟与臣并肩而战,臣并非孤苦无依。”
皇帝哈哈一笑:“你倒是能言善辩!”
齐落衡拱手低头,不作言语。
反倒是齐连城异常兴奋:“这回击退卫国,都是皇兄的功劳!”
“哦?”皇帝凝视齐落衡。
“臣惶恐。”齐落衡说。
“罢了,都是自家人,论功当赏,”皇帝摆摆手,让身边的太监总管宣旨,“江德宁,去宣旨。”
江德宁手里握着拂尘,低眉顺眼走下台阶,来到齐落衡和齐连城身边,将拂尘往空中一扬,圣旨徐徐展开:“二位将军,接旨吧。”
齐落衡与齐连城对视一眼,双双跪下。
身后的将士们也跟着一起跪下,排列整齐。
江德宁看一眼夹道两侧的文武百官,清清嗓子,大声诵读:“应天顺时,受兹明命(1)。秉文大将军大皇子齐落衡,平定西北之乱有功,为朕之功臣,社稷之良臣,德行忠正,性情敦厚,晓畅军事,特封昌平王,镇守昌平一地......左将军二皇子齐连城,协大皇子平定西北之乱有功,性行淑均,通今博古,特封保宁王,赏黄金百两,镇守保宁一地,钦此!”
朝堂之下,江德宁捻着兰花指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
齐连城一脸愣怔,齐落衡宠辱不惊,拉着齐连城一道儿叩头。
齐落衡微笑一下:“臣接旨,叩谢皇上圣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齐连城有些慌乱,大概是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头一次受到这种奖赏,三个皇子中就自己最没出息,小时候仗着母妃是宫里最得宠的文熙贵妃,贵妃是三夫人之一,位同三公。齐连城被养得娇滴滴的啥也不会,长大后文熙贵妃逝世,他只好跟一向最不讨后宫娘娘们喜欢的皇兄学着读书带兵。
在外打仗的这些时日也是皇兄付出最多,他倒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直到齐落衡用穿着盔甲的胳膊肘捅自己一下,才回过神:“臣接旨!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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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下,所有人高呼着“圣上英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在这一声声的高呼里,齐落衡拉着齐连城站起来。
皇帝坐在室内的龙椅里,隔着很长的距离看着他们两人,眼神慢慢染上一丝阴暗。
大约,功高震主,就是这样的,满朝的文武都在为大皇子带兵平定西北而喝彩,而皇帝却在想自己的这位儿子会不会威胁到自己的帝位。
喝彩声渐渐停了,满头白发的老皇帝这才慢悠悠说起正事:“听说你们这次班师回朝带回了不少东西,卫国的文物器具,才子佳人,还有流离失所的百姓?”
皇帝刻意重重地咬住百姓二字,紧盯着齐落衡。
“回禀皇上,”齐落衡拱手道,“此次平定卫国之乱,臣已将卫国国玺带回,难民也都安置妥当,臣已在距离都城一百里外的小寨村替他们寻好了住处,个别患上伤寒症的也已请郎中看过,并无大碍。”
皇帝捋捋胡须,赞赏般地点头:“你倒是个贤明的主儿。”
齐落衡道:“臣不敢,臣以为,臣在外征战所做的一切都代表着齐国的脸面和皇上的恩德,如若不是皇上教导有方,臣断然无法做出今天这番决定。”
皇帝点点头,没说话。
齐落衡忽然跪下,大声道:“臣斗胆做出此番决定,还请皇上降罪!”
“大喜的日子,什么降罪不降罪的,快快起身。”皇帝笑了笑。
“臣不敢,臣还有一事尚未禀明。”齐落衡说。
皇帝惊奇地看着他:“你还有何事?”
齐落衡:“臣在搜查麒麟城叛乱余党时发现麒麟城中之人早已同时自缢身亡,城内仅留一琴师,身无寸铁,傍身之物仅有一把七弦古琴,为防卫党死灰复燃,臣斗胆将琴师带回宫中,还请皇上定夺!”
“琴师?”皇帝眸光一凝。
“卫国太常寺少卿苏裕之子,苏辰安。”齐落衡定定地看向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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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阶两侧整齐站立的大臣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苏辰安,这不是那个脾气傲得很的伶人吗?”
“那可是尘然大师,两国开战之前四处巡游,多少人想听他弹奏一曲,都说他的琴音神乎得很,多伦老国王就是因为听了他的曲子,竟然还在世间多活了几日!死时竟无半分痛苦之相。”
“当真如此神奇?”
......
朝堂之上,皇帝若有所思,抬手招来身边的太监总管。
“皇上?”
“宣琴师上殿。”皇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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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德宁得令,立马撩开门前的纱帘,手里的拂尘一甩,扯着嗓子大声道:“宣卫国太常寺少卿苏裕之子苏辰安觐见!”
红墙绿瓦,红砖色的门一道一道被相继打开。
每打开一扇门,就有一个太监要喊一句“宣卫国太常寺少卿苏裕之子苏辰安觐见!”。
门开了五道,足足喊了五次。
命运的最后一扇门缓缓打开,苏辰安被太监搜了身,强硬地拖上台阶,身上的枷锁和脚镣在地面摩擦出难听的声响。
他被按着两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还不见过皇上!”江德宁冷冷地说道。
“苏辰安......参见齐国皇帝。”苏辰安咬着牙,被俘后身上的伤痛不断折磨着他,卫国地处西北,夏季酷热难耐,冬季却鲜少下雪,卫国人也鲜少穿厚衣物。
今日卫国吃了败仗,都城被毁,倒是头一次下了那么大的雪。
此时他身处异国,衣着单薄,浑身发抖,古琴在班师回朝的路上早已不知去向。
齐落衡就在他旁边不远处看着他,同样是跪着,但这是两种不一样的跪,齐落衡的跪,是带着尊严的。
而他苏辰安......没有尊严。
已授权非商广播剧~
文章中所引用内容及参考内容将放置全文末尾,感兴趣的宝子可以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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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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