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镇的话说得轻巧,这风波闹起来时任荷茗也不在京城,不过他猜得出其中的弯弯绕绕:那时咸安帝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把任如君接入宫中呢,正好把郦氏母女摆在前头替她挡一波风浪,她好借机处置一波古板守旧的臣子,等她再将任如君接入宫中时,就没有阻力了。再者,与其说是恩情,不如说是把柄,治水乃是传世之功,一旦功成名望何其之高,甚至可以至于在民间建庙成神,岂能随意加诸臣子,而若是郦聚源与郦平澜身上背了这样大的污点,但凡郦聚源惹得咸安帝不快,咸安帝随时都能用欺君之罪将郦聚源发落了。有把柄的臣子自然只能牢牢依附君王,她用起来安心。
任荷茗知道薛镇引荐郦氏母女之事不是非黑即白,便也不说什么,只道:“所以,承禹伯府虽然显赫,但是想找一位家族显贵、又是嫡出的正夫并不容易,所以才找上鸣玉?”
“嗯…不是。”薛镇说道,手中还拿着那只酒杯,无意要饮的样子,“郦平澜很喜欢鸣玉,而承禹伯觉得,既然自己女儿喜欢就没有什么不可以,仅此而已。”
不管有没有任荷茗说的那番考量,郦平澜对辛鸣玉若是真心的,那就是好事。
任荷茗想了想,道:“好。我问问鸣玉和辛氏的意思。”说着却又看向薛镇,“郦平澜原是阿钰的伴读,怎么不让阿钰同我说这事?”
薛镇笑笑,道:“如今小五主理军武之事,但郦氏母女在治水之事上的天赋不该被埋没,我便先借了来。你岂忘了,我的伴读魏知明如今是跟着她在长安军的。待过两年,北方平定,小五的重心转回朝堂来,我便把郦平澜还给她。”
魏知明虽然是薛镇的伴读,但既是魏家人,又是任蕴琭的好友,薛镇留她在薛钰身边,既是权势上的交换,又不可能对薛钰不利,这是她的温柔。倒显得觉得她挖了郦平澜去的任荷茗小气了。
任荷茗有些赧然,薛镇叹息道:“你啊,还是这样,求贤若渴,事事向着小五。”
任荷茗微微一愣——他何时还求贤若渴过?不过情态尴尬,他实在想走,找了借口,行了礼道:“婚配之事需要不少准备,侍身告退。”
他欲要走,薛镇却抬手轻轻拦住了他,道:“小茗,等一等。”
任荷茗回眸问道:“何事?”
“长姐给你的东西,是什么?”
任荷茗微微一愣,道:“什么东西?”
他以为他已经演得足够好,然而薛镇抬起眼,淡淡看向任荷茗,片刻,叹息一声:“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长姐曾是最受宠的皇女,她即便是倒下,也不能不小心。你以为,给她的纸笔,可以不小心吗?血衣侯给长姐的纸张是有数目的,除却那张认罪的状子和把母皇气得够呛的骂书,她还写了一张,是给你了,对么?”
任荷茗道:“我折了莲花了。”
薛镇无奈道:“除了你折莲花的那一张,还少了一张。”
“她自觉写得不好,烧了。”
“小茗。”薛镇轻轻道,“我与她年纪相仿,自幼一起上书房,她文采出众,性子又高傲,向来落笔不悔,你不了解她,才会编出这样一戳即破的谎话骗我。”
任荷茗微微咬住了嘴唇。
他不肯说,薛镇瞧他一眼,有些无奈却又宠溺地道:“镇姊来猜一猜,好不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既然是小茗不肯说的事情,必定是和什么人有关。她已将手中残余人脉都留给了她的弟弟薛桉,你手中也并无强硬的实权,且她与你私交不深,若是交易恐怕难以成立,那便唯有你的人品,仁善可靠,在皇室之中无出其右者,她临死之际,无人可信,所以找你。既拿不出利益收买你,便是一件你出于本心便不会拒绝的事情,你势力尚弱,便不能是大事,而是以你的能力也能办到的私事。所以,是为了托付,对么?”
任荷茗心虚得砰砰直跳,薛镇虽然素来云淡风轻,但若是因此小瞧了她,真会成了人生当中最后一个错误。
薛镇见他仍不说话,含笑道:“你放心。既然你已经答应了她,我便不会让你失信于人。不如你将原委告诉我,处置的方法,我来帮你,好不好?若是你不愿意,我也必不会勉强。”
任荷茗捏住袖口,一时沉吟。
此事任荷茗确实很头疼。只因他虽然应承了薛钩,但他并不知道如何去保护那个孩子——如薛镇所说,他自己手中并没有什么力量,而薛钰不在,任荷茗并不敢轻易向萧氏暗卫开口,因为她们的第一考虑永远是薛钰,萧氏和长安军的利益,而且薛钩和戚氏曾经是长安军的仇人,萧氏暗卫未必会同意任荷茗去包庇罪人薛钩的孩子。
任荷茗犹豫再三,还是半真半假地将那孩子的事情给薛镇讲了,只说那孩子是薛钩在外风流一度的产物,并没有说她的父亲是云氏,也没有先将薛钩藏匿她的所在说出来。
薛镇听罢,忽然展颜一笑,道:“这可真是巧了——”说着,抬起眼来,秋水般的眼与任荷茗对视,“不如,我将这个孩子认下来罢。”
任荷茗一愣,道:“什么?”
“如今夺嫡正到紧要时分,我与阳陵王最大的缺陷都是膝下无女,难保皇位的传承。我本就后嗣艰难,听你所言,这孩子的年纪正好,就当作是我从前同他人春风一度所生就是。”薛镇见任荷茗神情惊诧犹豫,说道,“这孩子本也是薛氏血脉,若我不认她,她一生都不能认祖归宗。”
“可是…”任荷茗迟疑道,“如此,她就占据了你的长女名分…”
“我朝向来不立嫡,不立长而立贤。小茗应当知道我心之所求,到时,天下万民无一不是我的子民,我也不过求她们安居乐业。是否是我亲生,是否是我长女,都与她的来日无关。若她真的能超越她的母亲,能够成为贤明的仁者,这天下就算是给她又如何?”薛镇平淡地说道,目光清定如湖光秋色,“小茗以为如何?”
任荷茗有些呆愣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安排,自然是最好不过,只是连任荷茗也料想不到,薛镇竟然愿意。
其实任荷茗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收养这个孩子,然而他年纪尚轻,又与薛钰刚刚成婚不久,突然就说要收养一个将要及笄与他有女男大防的女儿,哪里都说不过去。更何况这孩子将来长大,万一长相上与薛家人相似,他也解释不通,实在是太过危险。而要说这孩子是薛钰的私生女,薛钰的年纪又实在不够。薛镇提出的,是最好的办法。一旦她认下这个孩子,那么这个孩子的身份便算是严丝合缝地藏好了——藏木于林,岂有比将薛钩的女儿藏在薛镇的后嗣中更好的办法?长相相似,一句侄女似姑也可推搪过去了。谁会想到,一个皇位的继承人会愿意认自己的敌人、大逆罪人之后的侄女为长女呢?
薛镇道:“只有一点为难。”
“何处为难?”任荷茗问道。
“慎字卫终究是承魏老将军恩情的,只怕不会愿意照顾她。”
虽然不知慎字卫是在如何的机缘巧合之下认了薛镇为主,但任荷茗见过亢隆,自然明白慎字卫对薛镇的忠心并未超过对魏老将军的忠心,虽然听令于薛镇,也难要求她们包庇薛钩的女儿。任荷茗知道她说得有理,不由微微皱起了眉。正这时,却见青荇行了一礼,道:“青荇愿往。”
薛镇微微一愣,任荷茗也是微微一愣,只见青荇稳稳道:“王主公务繁忙,必不能时时刻刻照顾小主子,她年纪尚小,若独身一人在后宅中,也难说没有危险。她的身份,若被追查,也不方便遮掩。最好的办法是,奴才来假称作她的父君。奴才年岁正合适,多年前也曾与王主见面,又是萧氏暗卫,无论是交代不出从前的行踪,还是一直隐蔽这个女儿,都说得过去。且前些日子王主将难平借调与萧氏暗卫,略有突兀,若是王主收下奴才,也说得过去。”
薛镇旋即淡淡道:“薛钩相貌艳丽,其女相貌只怕肖似其母,如此说来…”
青荇忽然跪礼道:“这张脸,原不是奴才自己的脸。”说着干脆从袖中取出秘药,三两下卸去面上易容,“奴才托大,这张脸也算艳丽之属。”
他这话说得轻巧了。
任荷茗虽然一直知道,萧氏暗卫常年示人的未必是自己的面容,尤其青荇,他的相貌普通得恰到好处,是用来方便任荷茗易容成为他时不会被看破的,所以这极有可能是一张假脸,但任荷茗未想到过,他竟会有如此出众的容貌。
或许是因为常年易容,不见阳光,他的肤色极为苍白,而这苍白更加显出了他五官的艳丽,好似雪地之上,超越季节盛开的一朵赤色芍药花,那种艳丽的美真的好似惠贵君戚氏和薛钩一般,带着一种美到极致而致的奇异不祥,看得任荷茗心中悄悄一动。
薛镇看着他的面容,亦良久没有说话。
最终,任荷茗叹道:“你是萧氏暗卫,由你来照顾那孩子,我也放心。”
薛镇亦轻叹一声,道:“好罢。”
如此,任荷茗看着桌子上的糕点也没有了胃口,指尖失力,一块糕点便不小心碎了,忽然脑中电光一闪,道:“镇姊刚才说,找不到许再生?”
胸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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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第 10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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