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斜斜歪在山头,薄暮中,袅绕炊烟缓缓升腾,浸染了花色的芬芳,在空中绘出一片远岸余霞。
“鸢鸢,那男子怎么回事儿?”鱼娘将咸菜推到鱼十鸢面前,一脸愁容。
昨夜暴雨,女儿失联,她担忧了一整宿。今早好不容易盼到人平安回来,谁曾想还带了男子。
若是让邻里瞧到,难免又是一番闲话。
鱼十鸢正抱着满是汤水的碗,搁里面捞米,含含糊糊答了一声,“先吃饭。”
鱼娘息声,静静看着她。
最后一碗掺粟水下肚,鱼十鸢意犹未尽放下碗筷,这才把事情的经过和鱼娘复述了一遍。
“本是好心救他的。可谁知、谁知他就赖上了。”
鱼十鸢把自己被抓红的手腕翻给鱼娘看,本来一夜都是平安度过的,今早她瞧着人没醒,留了草药便打算开溜。
可刚走到门口,却发现他呼吸短促,脸颊通红,鱼十鸢不放心,又返回去瞧了瞧。
手指刚贴上他的额头,他那双精瘦的手精准扣住自己手腕,临了还被他风眼带过,好不唬人。
之后凭她怎么用力,这人就好像知道她要甩了自己一样,死命扣着手腕。
加之他烧的确实厉害,鱼十鸢狠狠心,便把他带回来了。
“唉。”鱼娘叹了口气,粗糙的指腹揉着鱼十鸢的手腕,“你总归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和陌生男子共处一夜,这要是传出去,不得被邻里的唾沫埋了!”
瞧着鱼娘一副愁容,鱼十鸢抿起嘴角。
她憋了口气,将手臂抽回,腾一下站起来,冲着空荡荡的院子喊道:“我身正不怕影子斜,管他们怎么说去!”
“你啊!”话落,鱼娘掺着力道的手紧随而来,赶忙把她拉回坐下,抬手搓向她的额头,“这话传出去,你还嫁不嫁人了?!”
鱼十鸢揉着被戳过的额角,像是寒霜侵袭而来,将她的精气神悉数掠夺,她眉目无力垂下,自己已年过十六,若是今岁还未把亲事定下,自明岁起,就要多缴四匹绢。
单匹绢一百五十钱,四匹就要六百钱!这繁重的人头税①是要生生撕裂她的血肉才罢休。
鱼十鸢闷闷应了声,她不愿看阿娘愁苦的面容,亦不愿将自己的无奈显出,遂匆促起身,丢下一句“我去瞧瞧他醒了没。”快速离开。
屋门推开,一片静寂。那人还未醒。
荆州一带气候炎热,瘴疠横生。
染此病,起因皆是头脑发热,至最后横死,华佗在世尚拉不回一缕幽魂。
而且,这病本是也是个害人精。一人生病,全家遭殃。
鱼十鸢还不大硗确他是否染了瘴疠,靠过去的步子一顿,拐了个弯踱到桌前。
阿爹留下来的手稿刚好摆在桌子上,鱼十鸢捞起手稿,瞧了一眼紧阖的床幔,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页,些许犹豫涌上心头。
瞧他周身气宇不凡,应当是个被贬职的文官吧。若是没染瘴疠,加之身上有伤,留他几日倒也无妨。正好让他教自己识字。
正想着,瞧见一双精瘦白皙的手自幔缝伸出。
床幔向两侧靠去,李酌修被眼前的景象一晃。
户牖半开,淡菊细瓣在女子身后炸开,艳而不争,娇而不怯。平铺于自我的天地,留下满天芳华。
女子手里执着书,许是听到了动静,微微偏头朝这边看来。
素衣粗布,包髻青丝,眸底三分愁色不散。
“你醒了。”女子瞧见他,便放下手中书页。眼底警惕之色荦然。
李酌修点点头,其实他早就醒了。
今早他无路可退,有意让她将自己带回来,便使了几分心思。他睁眼,只不过是眼下时机正好罢了。
“不知……这是什么地方?”李酌修视线绕屋子转了一圈,最后落到鱼十鸢身上。
“惴栗村。”
答完,鱼十鸢忽然想起他大概听不懂白话,又用官话说了一遍。
她常在滩上做些外乡人的生意,是故官话虽然不好,却也能让人听懂。
见李酌修挣扎着要下地,鱼十鸢一惊,急忙制止;“你身上伤未好,还是歇着罢。”
其实她是怕李酌修染了瘴疠,害她一家子倒霉。
“多谢姑娘相救。”李酌修一顿,又躺回了床上,他现在确实不宜下地,刚刚几下动作,便觉得脊背处伤口有撕裂之感。
见他靠回去,鱼十鸢松了口气,“你莫乱动,左廊里煨了药,我去给你端来。”
李酌修将目光从鱼十鸢匆匆离去的背影上收回,在屋内扫了一圈。
极为单调的陈设,木柜红漆凄惘,矮桌残迹断腿,若不是磐石做拐,怕早已散架。
他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眸色凌厉凄寒。
惴栗村——
他暗暗嚼着这几个字,暗桩带回来的消息,田大藏匿在惴栗村一带。
荆州一行,实为查缉佞臣田大——当年轰动全城的尚国公贪污案渠魁。
不曾想遭际暗礁,又妖风怪起,船覂倾翻,随行十二暗卫皆丧命于此。
他因幼时落水,习了些游术,才幸免一难。
杵在床上的另一只手紧握又松,往来数次,李酌修才把心中怒意压下。
这一案,大理寺用印,御史台读鞫诛三族,血染悔罪台,木已成舟。
可尚国公品行如何,他身为尚国公的甥男②怎能不知。
靖蝗灾,治水患,常遇朝廷赈款不足,他几次倾囊相助,上敬先辈,下礼晚辈,叹一句魁首也不为过。
这般高风亮节、德厚流光的人,竟因贪污罪名被砍头。
母妃怕连累他,亦跟着上吊自缢。
众人皆劝他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可祸不及自身,永远不懂别人心境。
这一案,是他心中大憾,穷其一生,也要讨一个公道。
“阿娘,他醒了。”鱼十鸢去左廊端药,鱼娘化了一碗糖水递给她。
“一起拿过去,锦都都是显贵之人,必然吃不得苦。”
鱼十鸢暗暗撇嘴,“平日里我也没瞧见您对我这般好,便是鱼十然那小子,您也是不宠着惯着,怎的到了外人这里,您就面面俱到了?”她接过盛了糖水的碗,调侃道:“莫不是阿娘,瞧着人家生的好看,起了甚么坏心思?”
“你这小妮子!”鱼娘瞪了鱼十鸢一眼,忽然笑道:“我是给你瞧着呢,那般好看的男子,可不是得配我这俊秀的小闺女。”
鱼十鸢调侃不成,还被鱼娘说了个脸红。:她娇哼一声,飞快跑开。
方才走的急,没阖屋门。
鱼十鸢端着碗进来时,暗悄悄打量了一眼李酌修。
方才她那句话虽是掺了戏言,但也是实话。不知是不是锦都的水土养人,这般好看的人,她还是头一次见。
长眉入鬓,眸色掺星。顶顶好看的人,像是仙儿一样。
想起阿娘方才那句话,耳尖刚刚退下去的绯红又不自觉燃起,鱼十鸢抿了抿嘴,故作镇定走进去。
“药好了,快些喝吧。”
李酌修抬眸,看到鱼十鸢手里端了两个碗,下意识吞了口口水,眉头不自觉蹙起,问道:“要喝这么多吗?”
“嗯?”鱼十鸢疑惑,低头瞧了眼仅有半碗的黑药汁,“不多啊。”
她把那碗药汁递给李酌修,李酌修犹犹豫豫,接过去,再没了动作。
“快喝啊,放凉了效力会大减的。”鱼十鸢急着催促,这碗药,她可是花了八个铜板才买来的,定然要让它物尽其用。
李酌修手指死死扣住碗底,抿着唇,像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将药仰头一口灌进嘴里。
“这里还有一碗——”
“呕——”
鱼十鸢刚把那碗糖水递过去,谁知李酌修偏头,杵着床沿将刚刚喝下去的药吐得一干二净。
他所对着的方向,正是鱼十鸢递碗过来之处。
鱼十鸢傻眼,端着一碗掺了药水、口水、糖水的碗愣在原地。
锦都人果真生的娇贵,连药都吃不得苦味。
“我……”李酌修不要意思挠挠鼻尖,又擦了擦嘴角,一脸尴尬看向鱼十鸢。
好半晌,鱼十鸢终于找回些声音,“这碗药……花了我八个铜板……”
李酌修疑惑看她,鱼十鸢咽下一口口水,“你得还我。”
“还,自然该还。”李酌修点点头,而后心上一计:“只是……”他故作局促,神色真诚,“在下行囊悉数被江水卷走,姑娘、姑娘能不能容我几日?”
“容你几日便能有钱?”
“自然,我到时给亲朋写信,他们自会相助。”
“那你现在去写啊……”鱼十鸢深深看了一眼局促的李酌修,忽然想起他身上有伤,自己这样是否太过咄咄逼人了些,又道:“等你伤好了也不迟。”
“那……那在下能不能在姑娘家借宿几日?”说完,他似乎也意识到这话多么不妥,又急忙开口:“是我唐突了,姑娘见谅。只是……只是在下身负重伤,实在没了去处,情急之下才……”
“借宿可以,不过……你要给我钱,每日二十铜板,你看如何?”鱼十鸢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他若留十天,便是两百个,这可比她上滩赚的多。
引水一次才十个铜板,加之自己又是女儿身,不得旁人信任,生意更是难做。
“还有,你可识字?”
“……识些。”
一听李酌修认字,鱼十鸢喜上眉梢,不再计较他吐了自己八个铜板,靠近几步,问道:“那、那你可不可以教我?”
“好。”李酌修挑眉。
锦都律法,千个铜钱可抵一两白银。因铜钱出行多有不便,锦都之人早已推举银两交易,没想到遥远的荆州,还有人在为几个铜板犯愁。
二十个铜板,不足挂齿。教她些字也好,算作补偿罢。他又深深瞧了眼鱼十鸢,几分赞许涌上心间。生于耕田,不从命运。
“你也醒了一阵子了,想来是饿了吧,我去给你端饭。”
说完,鱼十鸢也不等他应,自顾跑了出去,既然他花下铜钱,那定不能饿着人家。
“家中清贫,只有这些。虽抵不上锦都的山珍海味,也是能填饱肚子的好物。”
李酌修低头看了眼一碗清汤,还有几根似萝卜的东西,细细咀嚼她这句能填饱肚子的真实性。
“快吃吧。”鱼十鸢推进几分,不自觉搓起衣角,一脸紧张看着李酌修。
他若是再吐了,自己一定将他扔出去。
①人头税:单身税。古代男女到一定年龄不成亲要多纳一部分税。
②甥男:就是外甥,尚国公是李酌修的舅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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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木中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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