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准备了好几份道歉的方式后,顾小绒忽然发现,比起这个来说眼下更重要的事应该是见到韩奕。因为自从昨晚开始,她就只匆匆见到他一眼,连话都没说上一句,上将就又公务缠身出去接电话了。
顾小绒想要尽快结束现在的状态,毕竟冷着脸的韩奕比他直接生气更加可怕。
第二天晚上韩奕在八点就赶来了医院,不过与此同时他身边还带着许昱与成堆的文件,护士又刚好在查房的时候发现了顾小绒被冷汗浸透的纱布,准备给她重新清创包扎,看上去道歉的事情只能再往后移。
在同一个病房内,她与韩奕被帘子一分为二,护士在这一侧替顾小绒清创,许昱陪韩奕在另一侧办公。
韩奕筛选了机密程度最低的文件带回来办公,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程序文件与繁文缛节。寂静的病房内,唯有纸页翻动和钢笔书写的细微摩挲声,韩奕和许昱的工作配合已十分默契,有时候只是上将的一个眼神,小伙子便能立即会意他需要的是什么。
而在另一侧,顾小绒忍着疼接受护士的清创,额角的伤口距离眼睛太近,那里的皮肤薄且敏感,眼睛在灼痛的刺激下不断往下淌着泪。这段时间,冷汗和泪水常常渗透到伤口处,尽管她已尽力忍耐,但还是在一次不算轻的碰撞中“嘶”了一声。
上将的眼睛在浏览文件的途中停留了一瞬,许昱紧张地抬起眼,长官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被笼罩在某种低气压的焦躁状态,这让他们这些手下做事的也感到十分艰难。
曼琳上校和布雷塔妮上校显然在这方面更具经验,只要遇上韩奕心绪不佳的时候,她们都会默契地选择回避,再随机挑选年轻的倒霉蛋负责上门传递文件。
通讯器的屏幕亮了亮,应该是有哨兵和向导等候在外,因为不敢敲门,只能给许昱发消息。小伙只瞥了长官一眼,就机智地摁熄了屏幕,现在这个节骨眼还是不要闯进来比较好。
他能明显感觉到,在刚才顾小绒低哼了一声后,上将的情绪更加压抑了,紧蹙的眉宇使他看上去神色冷厉,仿佛氤氲着一场不可预知的风暴。
而事实上,哨兵的感知比他更加细致,他可以听见顾小绒的每一次呼吸,听到她因为忍痛而屏住的气息,甚至是细微颤抖的气流,他能闻见空气中淡淡的冷汗与血交织的味道,还有碘伏、药剂与纱布冰冷的气味。
这种对于哨兵而言一夜之间就能痊愈的伤口,如今却顽固地停留在顾小绒身上,时间的流逝变得如火灼烧般煎熬,韩奕在文件上落下一道又狠又重的签字,笔锋如刀一般几乎将纸的边际划破。
许昱胆战心惊地接过了上将最新签署的文件,他在同时听见了护士完成工作收整工具的声音,棉签和药剂被放进托盘里,发出清脆的声响,随后结束了任务的护士便离开了病房。
房门一开,五六位等候在外的哨兵与向导便被长官一览无遗,许昱尴尬地抬起头,双方面面相觑。随后,在上将的许可下,他们才抱着文件鱼贯而入,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完成了批示与工作。
持续好几日的阴云笼罩着军部上下,终于有一天,那位陪护顾小绒的哨兵女孩忍无可忍,在向导的万般阻拦下还是开口问道:“夫人,我想问问……您和上将这是在冷战吗?”
“啊?”顾小绒有些艰难地抬起头,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似乎确实是这样。关键是,她也实在是找不到和韩奕独处的机会,她总不能把自己准备的道歉草稿当着许昱的面说出来吧……
也许她的神情看上去过于无辜,同她们这些普通士兵也并无不同,哨兵女孩任命般地叹了口气。
抱歉,让她们失望了,顾小绒心里想着,自己曾经也同她们一样,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普通士兵而已,虽然现在这样的境况似乎也没有改变太多。
哨兵女孩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也许她还没有见过眼前这般狼狈的“夫人”——顾小绒的眼角已拆了纱布,红肿和青紫却还是没有完全消散,看上去是标准的熊猫眼。
女哨兵攥着拳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忍无可忍地憋出一句:“要是我以后的老公敢这样对我,他就死定了。”
“很好凯莉,你的职业生涯从现在开始玩儿完了。”她的向导拦不住她,直接选择了放弃。
“去他的。”女哨兵气哼哼地冷着脸:“那又怎么样,就是天塌下来我也要说,大家都要被逼疯了,你不觉得吗?里昂。”
被点了名的向导被迫摊了摊手,说来也怪,迄今为止上将并没有对他们任何一个人发火,可是所有的人都被那股无处不在的强大气压笼罩着,只觉如芒在背。
韩奕现在的状态十分微妙,他看上去确实压着一股火,却没有真的将顾小绒弃之不顾,不知是出于责任还是什么原因,上将仍旧会在每天结束繁忙的工作后抽时间来医院陪她。可若说是他已经消了气,她却还是连他的衣角都碰不着。
顾小绒对气头上的女哨兵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做为始作俑者,她已经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上一次把韩奕惹成这样是什么时候,她都快忘记了,仔细想想……似乎是她花了半个月薪水给周烨送花的时候?难道从那时候起韩奕便对她有了心意?可她又怎么知道呢?
不对,自己对周烨清清白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又为什么要解释……算了,顾小绒的内耗戛然而止,反正到最后,还得是她去哄他。
情况不能再这样持续下去了,顾小绒想着,她宁愿韩奕对她大发雷霆,也好过现在这样如坐针毡,很显然眼前这些可怜的年轻人也是这样想的。于是她打定了主意去抓一个与韩奕独处的机会,毕竟许昱也不可能24小时待在上将身边。
她的计划进行的不是很顺利,接连注射药物的身体时常撑不到上将回来,而每次到了第二天上午,对面的陪护床就已经被叠得整整齐齐,那棱角分明横平竖直的被子显然是韩奕的手笔,看样子他已经离开医院去工作了。
顾小绒茶饭不思地挨到了中午,她拿出通讯器,想要给韩奕发一些信息,但又害怕会打扰到他工作。毕竟这个时候,军部上下各处的信息都在对着韩奕狂轰滥炸,还得许昱帮着分类处理。几番犹豫后,她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毕竟他已经够辛苦了。
而到了下午,一直隐隐坠痛的小腹终于找到了破口,生理期汹涌而来,顾小绒这才明白为什么这次的精神力失控如此严重。
她的生理期向来不准时,手术后的身体情况也断崖式的下跌,这让她习惯于忍受一些并不严重的小病小痛。她的生理期反应一直都很大,在这个时期遇上精神力失控,无疑会将本就不好的情况推到更坏的地步。
到了下午四点左右的时候,顾小绒迎来了此次精神力失控的极值,她失去了意识、陷入昏迷。
也许是因为曾经完整地经历过“逸散”的过程,在深度昏迷的过程中,她仍旧可以感知到一部分周遭的环境,比如此时,她知道自己躺在森冷的手术室。她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在被抢救,因为精神力的不稳定,她能感知到的画面也是混乱且片段的。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被抢救了,即使是在昏迷中,向导仍旧保持着稳定的意识,她知道自己只是需要从现在的抽搐与痉挛中平静下来。军区医院汇聚了全帝国上下最优质的医疗资源,她的状态很快被控制住了。
再次睁开眼时,她像是从一个漫长的梦中醒来,周遭温暖而坚实,充满了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是雪松的味道。
韩奕正将她环抱在怀里,此时已是深夜,漆黑的病房中唯有仪器闪烁着微光。他的侧脸被映照在这片暗淡的光影里,看上去憔悴而疲惫。在她醒来的那一刻,韩奕便睁开了眼,那双深黑的眸子充斥着血红,不知道熬了多少个日夜没有合眼。
那个前一天还山雨欲来、遥不可及的爱人,此时已紧紧地依偎在她的身边,难比登天的道歉计划似乎也没有了实施的必要。
那一刻,顾小绒的不安与内耗全都烟消云散,但她到底才经历了一场剧烈的混乱与消耗,实在没有力气说话,只能竭力地伸出手,想摸一摸韩奕的脸。
她绵柔的手被哨兵宽大的掌心接住,指尖碰到他微凉的唇,她这才感觉到他竟然在细微地发着抖。
“难受吗?疼吗?”他急促地发问,声音低沉而暗哑。
她摇摇头,随后被他细密地吻过指尖。韩奕的面容隐藏在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可他的声息却无法克制地颤抖着,心脏像是被碎裂成千万片,又被一点点捡拾、缝补了起来。
“对不起……”许久后,深黑的夜色中传来韩奕嘶哑的低语,他吻着她的额间,像是受伤的兽类舔舐着伤口。
“对不起。”他紧紧抱着她,恨不能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这不是韩奕第一次目睹顾小绒被抢救,在她寻死的那个夜晚,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时间从没有如此缓慢而痛苦地碾磨着他,他目送她被推入手术室,从太阳落山直到晨光微明。
他孤独地等候在外,被亿万根尖刺缓慢地撕裂着,他等待着结局、等待着对他的审判。他的身上还残留着她的血迹,从那以后,他的余生仿佛都被那股萦绕不散的血腥与苦涩笼罩。
哨兵控制不住地收紧了拥着爱人的手臂,他的胸膛急剧起伏,像是被勒住了一般无法喘息。
他不该离开她的身边,一分一秒也不该,只要一想到她病发时孤身一人,他就心如刀绞。
韩奕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伴侣,在顾小绒生病的时候,他甚至都无法疏解好自己的情绪,明明又急又痛,却偏偏看上去心冷如铁,让她忧心忡忡、惴惴不安。
他不会表达自己的情绪与感知,漫长的军旅生涯给予他的只有武器般的冷硬。他也不会表达他的情感与关心,更多时候他的在意对于她而言更像是监视与压力。
他想要去做一个好的爱人与伴侣,最后却总是弄得一塌糊涂,他只会搏杀与争斗、命令与谋夺,他是被当做战争兵器打造培养的,而不是被当做一个人,在他曾经生长的严酷岁月里,任何属于人的感情都会被压制与剥夺。
在爱这个命题上,他只能磕磕绊绊地摸索着前行,像是初生的婴孩第一次站立,很显然这一次他又摔倒了,交上了一份堪忧的答卷,但无论如何,做得不好就是他的错。
潮湿的痛意从哨兵的身体深处渗透出来,一点一滴汇聚成湖泊,将他淹没其中。
顾小绒从没有见过韩奕这样,她的爱人几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这让她几乎条件反射地想用精神力安慰他,可是过量注射的药剂早已将她所剩不多的力量压制殆尽。
她虚弱而徒劳地挣扎着,想将他抱住,痛苦却如同山洪一般决堤而下,将韩奕困在其中,他固执地将自己钉在原点经受鞭挞、自我折磨。
在她的记忆里,韩奕是冷静自持、坚不可摧的,他的喜怒从不会轻易显露,像是冷厉的刀锋本身那般,不会被任何结果与情绪左右。
可此时此刻,这样一个人却在她的面前无声的崩溃了,那颗一直以来坚如磐石的心破碎得不成样子,连带着他的心脏与血肉都一并撕裂开来,袒露在她面前。
这时的顾小绒只要开口,他怕是什么都愿意替她做。只要她一难受,他就无法思考,他会和她道歉、低头求她,他会为她做一切事、什么都听她的。
看来即使再来第二次、即使此时的自己还是间谍,韩奕也仍旧无法对她下手。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心甘情愿地折她的手里。
“我的意见是……如果不稳定的情况持续下去,最好还是转移到白塔。”霍顿提了提鼻尖的金属眼镜,反射出一道雪亮的白光。
白塔是专门用来安置失控向导的地方,与控制哨兵的禁制塔相对应,因此禁制塔也被称作“黑塔”。
不过向导的精神力可以被特殊材料阻隔,因而危险性远远低于哨兵,白塔大多数时候都是更温和的疗养场所,里面配置了适合向导的舒适封闭环境、以及更为长期的医疗配置,有相当一部分的失控向导被家人托付在里面长期疗养。
毕竟,军区医院无法太长时间收留久治不愈的病患,而被派来值守的哨兵与向导也不是专业的医务人员,这里没有白塔那样长期疗愈的场地与条件。
而且很显然,上将还需要兼顾工作,在顾小绒抢救后昏迷的两天一夜里,韩奕一刻都没有合过眼,谁都能看出他已经濒临极限。
现在他已是她的合法伴侣,可以在医生的证明下决定她的治疗方式。
“不。”回应他的是上将短促而冷硬的音节,他不会让她去那里,也不会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再也不会。
可下一刻,上将的眼里罕见地浮现出一丝晦涩与踌躇,他意识到自己没有经过顾小绒的同意,又径自替她做了决定。还好在生理期过后,顾小绒就挨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她的精神力失控从峰值跌落回来,渐渐回到了稳定的状态,已经可以出院。
“就在这里,等我一段时间好吗?”离开军区医院的清晨春寒料峭,韩奕将外套轻轻披在顾小绒身上,替她仔细扣上。
在这之前,他已就白塔的事征求了妻子的意见,也许他曾经不是一个很好的爱人,可他会一点点去改。
顾小绒抬起头,目光细细描摹过丈夫的面容。在她生病的这半个月,韩奕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还要兼顾工作,已经累得瘦了一圈。如果自己可以去白塔静养,他一定可以更轻松些,可她知道那不是他想要的。
“好,我在这里陪你。”她有些想念那个记忆中熟悉的房间,白色柔光的墙壁与玄关处潺潺的流水声,这让她像是回到了从前,那是她最意气风发的岁月。
“所以……”他将她拥进怀里,用力到她几乎骨骼发痛:“以后如果有什么事,不要再瞒着我了……”
“好,知道了……”她忙不迭点头,这才把自己从丈夫过于紧-窒到怀抱中解救出来。
斯特兰退役后不久,维多利亚上校顺利晋升到了少将的位置,成为了韩奕麾下最得力的干将之一。
而此时,新晋不久的维多利亚少将才忙完南境的工作,一回来就又被上将拎到了中央公会,她的眼下还挂着长途飞行与出差留下的黑眼圈。
毕竟上将分身乏术,工作上很多事需要属下分担。
曼琳上校与布雷塔妮上校倒是已经适应了眼前的工作强度,毕竟再难也不会难过战争时期了,对于她们而言,无非就是堵长官的难度又再次提升了而已。
至于长官在哪呢,根据不靠谱的桃色小道消息,应该是守着他的小娇妻吧。
是与不是都无所谓了,总之这都不是社畜应该关心的事。曼琳打了个喷嚏,把自己重新埋回文件堆里,如是想到。
(番外:隐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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