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华川天气渐冷。
周末，棠宁在房间里望着远处大海发呆，檀西自从上次请假，竟然一周没来学校。
他请了一周的假，棠宁感觉已经很久没看见他了。
有人敲门，棠宁去开门，舅妈穿了件绿色旗袍站在门口。
“你舅舅出差两天，换件衣服跟我出门。”
修身旗袍上绣着繁琐的花纹，还有许多细闪米珠串起的装饰，棠宁不过多看两眼，又惹她生气：“看什么看！不去就等着饿死吧。”
舅妈不会做饭，舅舅如果不在家，她也不会待在家里。
棠宁收拾好情绪，换了件衣服跟她出门。
昨夜下了场雨，华川的空气里透露着丝丝凉意，此刻蔚蓝的天空是倒悬的海，空灵没有一朵云，海水澎湃，似乎能闻到远方礁石上附着的新鲜苔藓的味道。
“有什么好看的。”
舅妈的吐槽声穿透海风扎进棠宁耳朵，她用细长眼尾瞥了一眼大海中央，轻蔑又意味复杂地嗤了一声，“神经病才喜欢那里。”
她话里是对华川浓浓的不喜，但是人怎么会不喜欢自己的家乡呢？
棠宁无法理解，朝她的背影努努嘴，最终垂下脑袋没有说话。
算了，舅妈不喜欢自己，反驳只会惹她更生气。
-
美容中心。
舅妈今天约了美容师保养皮肤，她做护理的时候，棠宁就在一旁等着。人在无聊的时候喜欢发呆，棠宁又想到檀西，眉毛不自觉愁起来：自己还没向他解释逃课的事呢，也还没有感谢他为自己解决麻烦。
“噫，这妹子是在想什么呢？”
美容师的声音唤回棠宁神志，她明明是在为舅妈做保养，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棠宁的脸蛋看。
“小妹妹的皮肤是天生这么白吗？”美容师好奇地问。
棠宁一直这么白，她从出生被人夸赞最多的就是皮肤水灵，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白嫩，基本不出汗，但是白有时候也很苦恼，蚊虫一叮，红肿要很多天才能消下去。
棠宁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年轻美容师更羡慕了：“你这皮肤是好多人求都求不来的，像那些大明星，花大价钱保养也不一定有你的好。”
棠宁尴尬一笑，这做保养的人正躺在她床上呢。
美容师不停和棠宁说话，棠宁不了解美容方面的问题，很多时候回答不上，她就一个人在那自问自答。
终于，舅妈被她吵得受不了。
“你给我补睫毛的时候专心点，要是给我弄丑了，这卡爱谁续谁续！”
美容师忙不迭地闭嘴。
耳边终于安静下来，棠宁松了口气，她抬起眼睛打量四周，VIP套房里所有仪器都雪白一片，连舅妈躺的那张美容床也是雪白的。
平时在舅妈厌恶的表情下，棠宁一直都不敢直视她，如今她躺在美容床上，棠宁才发现，她的五官原来很漂亮。
舅妈爱美，她长长的睫毛原来是假的，每个月都需要养护，她眼尾黑黑的一条线也是纹的，在白炽灯光下泛着闷青，美丽的秀发像暗河流淌在身侧。
舅妈就像老式海报上的大明星。
想到大明星，棠宁又想到温意瑶。
温意瑶无疑是棠宁十四年来见过最漂亮的女孩，模样标志，可惜她很怕太阳，因为拍摄广告需要出外景，她已经黑了两度，棠宁午休时看见好几次，她小小年纪被经纪公司安排内服抗氧化的药物。
或许是棠宁的视线太过明显，舅妈终于忍不住，“乡巴佬，有什么好看的。”
舅妈带棠宁出门明显后悔了，棠宁在美容师尴尬的眼神下站起身。
“那我出去等您吧。”棠宁小声说。
“走远些。”
“……好。”
舅妈让她离远一点，棠宁干脆离开美容中心，在街上四处游荡。
冷风扑脸，棠宁吸了吸鼻子，在心里安慰自己，或许自己不在，舅妈还自在些。
但是她又忍不住想：有什么了不起的，要是爸爸妈妈还在，他们肯定很珍惜与自己在一起的时间，恨不得时时刻刻抱在怀里呢。
海潮声翻涌在耳畔，棠宁不知何时已经走到码头。雪白的浪花有迷惑人的功效，远方竟然出现爸爸妈妈温柔的脸，棠宁脑海中的弦突然就断了。
码头响起剧烈的脚步声，像心跳无法控制，棠宁朝大海跑去。
再快一点吧，再往前一点。
就要触摸到爸爸妈妈了，爸爸妈妈，宁宁真的好想，好想你们啊。
棠宁跑得越来越快，要化成蝴蝶飞去爸爸妈妈身边，海水近在眼前，但偏偏最后一步，缺少迈出去的勇气。
她还有外婆，她死了外婆怎么办？
外婆的年纪已经不能再受刺激了。
女孩站在码头尽处，一瞬间失去所有力气。
海天一色之间，一个孤独的身影隔开海岸，她单薄得像海水翻涌时浮起的泡沫，眨眼即碎。
“大海，不会原谅懦弱的人。”
一个清淡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棠宁害怕地四处张望。
老旧码头的护栏早已斑朽，伴随着海风湿冷的咸味，绕过一旁渔民自建的钓鱼小屋，少年的背影就在尽头的栏杆上坐着。
他戴着一顶渔夫帽，压住黑玉般光泽的头发，白衬衣裤腿半卷，海风吹拂间衣衫轻轻摆动，说话的时候安静眺望着远方渡轮。
“棠宁，上天还没来得及眷顾你吗？”
仿佛是梦中的画面，棠宁不敢靠近，连心心念念的解释也忘记了。
一位精瘦老人从停泊一旁的老旧渔船里钻出来，手里扯着渔网。
“臭小子说好来帮忙的，怎么又跑栏杆上坐着了！”
他灵活的身体从渔船翻上码头，这才注意到棠宁。
“咦？这个女娃……”
棠宁不知何时流了眼泪，两条宽宽的泪痕在她白嫩的小脸上格外引人注目。
老人从前也不是没见过青春期小姑娘为了爱啊、恨啊，一时想不开跑码头上寻死的，如今见着棠宁，他瞪着眼睛犹疑。
棠宁窘迫极了，察觉出来老爷爷在想什么，赶紧把眼泪擦干：“我不是……我没有……”
可惜解释的声音小到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她只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檀西。
檀西瞥了她一眼，转开脑袋，声音很淡。
“她是来找我的。”
老人在两人身上来回审视，撇了撇嘴，明显不信。
檀西：“我帮了她的忙，她要请我吃饭。”
檀西胡说八道的能力让棠宁震惊。
老爷爷仍然不信，继续问：“请你吃饭那她为什么要哭？”
檀西：“因为我又不想去了。”
老爷爷：“……”
老爷爷终于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不成器地瞪了眼檀西。
原来是这臭小子放人鸽子把女孩惹哭的！
老人转过头乐呵呵对棠宁说：“原来是阿檀的朋友啊，你还知道来这里找他，他心情一不好就跑码头吹风……”
檀西心情不好？
棠宁想起他请假的事。
“有万爷爷在他不敢爽你的约！”
老人信誓旦旦说完，挥手拍上栏杆，“臭小子，你朋友来找你了，快下来。”
老人在下面一本正经地说，“答应人家的事怎么能不做到呢，正好你也没吃饭，赶紧去把饭吃了！”
檀西在老人的催促下无奈地翻身下来，这还是棠宁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么稀有的表情，有些新奇。
“走吧，陪我去吃饭。”
檀西将渔夫帽递还给老人，弯腰放下卷起的裤管，站直后又拍了拍身上的水雾。
做完这一套动作，才转身离开。
棠宁愣了三秒，提步跟上。
不明白怎么回事，从被舅妈赶出美容中心再到码头遇见檀西，这才过去半小时，此刻她又要陪他去吃饭了？
人生处处是惊喜呢。
棠宁一路是又窘迫又懵圈。
她想解释刚才的事，檀西却说：“不好的事情发生过后就该忘记，你现在应该考虑待会我们吃什么。”
“我帮了你的忙，没说错吧。”
除了上次在物理课堂还有这次，棠宁红了脸，小鸡啄米般点头。
檀西毫不在意往前走，堂宁拍了拍脸颊打起精神跟上。她现在已经完全将难过的事情忘记了。
华川的午市很有名，渔民们出趟海，把捕到的所有海货拿到午市去卖，这里的生蚝、蛏子数不胜数。
两人去午市的路上，檀西问：“吃饭了吗？”
棠宁其实吃了，美容中心贴心地为客户准备了吃食，但是檀西这么问，棠宁摇头。
她撒谎可不像他那般无所畏惧，结巴得要死：“没、没、没有。”
檀西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相信了还是没拆穿。
“嗯，没吃就好。”
棠宁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直到她坐在烧烤摊前，对着一大份生腌烧烤瞪眼。
华川的食物份量多到可以把人撑死！
老板还在乐呵呵说：“万叔常往这边送货，便宜你们了。”
是刚才捕鱼的老人。
檀西对老板说了句谢谢，开始心安理得享用美食。
而棠宁——
“没吃饭你不饿？”檀西推来一碟生蚝。
小棠宁苦着脸，又不敢让檀西看见。
她不会吃生的东西，特别还是刚从海里捞上来还在滴水的生鲜。
“饿、饿的……我吃。”
棠宁夹起一只还在滴水的生蚝，眼睛一闭，赶鸭子上架塞进嘴里。
冰凉滑腻的触感瞬间刺激舌头，棠宁打了个哆嗦。
咦——好恶心，想吐呀！
理智逼着她认真嚼，拼着最后一丝理智咽下去。
檀西递过来一杯水，“怎么样？”
棠宁眼泪都呛出来了：“好、好吃。”
其实是好难吃，吃不会。
檀西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又推过来一大盘血蛤。
棠宁快哭了，那还带着血汁的凝胶状物体，是她最怕的。
她伸手去夹，筷子都在打架，连续好几次夹不起来，隔壁桌看得急人，“你直接用手嘛！”
用手那还得了。
小棠宁连忙摇头，小声反驳：“我就喜欢用筷子。”
隔壁桌大叔们伸着沾油的爪子，一时语塞。
棠宁在认真的时候，贝齿会不自觉咬住半边嘴唇，咬出深深浅浅的牙印，长睫毛挡住一半的眼睛，挺巧的鼻子平白透出一股淡淡的倔强
檀西记得她在上物理实验课时也这样。
身体的下意识反应是不会骗人的，她明明就不喜欢，在吃生蚝的时候皮肤上已经出现鸡皮疙瘩，偏偏要装作一副很喜欢的样子。
真是个不会拒绝人的笨蛋。
小棠宁终于夹到一只血蛤，有些艰难地送到嘴边，被人阻止。
“血蛤我想拿回去炖汤，吃点别的吧。”
谢天谢地！
棠宁忙不迭地放回盘里，后面檀西就再也没提让她吃生鲜了，棠宁合理怀疑，他就是见她吃生蚝的表情好玩，故意捉弄她的。
原来檀西也那么幼稚！
这顿饭最后还是檀西请客，棠宁摸遍全身也没带钱，檀西见她局促的样子，替她解释：“她也没吃多少，不用她给。”
老板烤着串，反应过来，指着棠宁：“原来你吃过了？”
他瞪一眼檀西，檀西明显也知道。
吃过了他还给他们准备那么多！
棠宁脸腾一下红了，她也没想过老板那么实在。她嘴笨地解释：“吃了一点……而已。”
烤串烤得很辛苦，老板很生气，棠宁有些委屈地望向檀西：“我吃过了…就不能再吃一顿吗？”
老板一怔，这……似乎也没错。
两人出了午市，时间还早，棠宁无处可去，檀西瞧她一脸不安的样子，说：“赶过海吗？”
棠宁摇头。
华川一直有一句话，没赶过海的小孩都不算华川的孩子。
檀西不会说：“棠宁，欢迎你来到华川。”
他说：“棠宁，我教你赶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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