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AN还没来得及回答，张旷已经有点不耐烦地跺了跺脚，靴底如旧唐时的马蹄铁，将树脂地板敲出两三声脆响。
“什么条件？大爷你先说来听听。”
申屠拙放下他的工具箱，两道花白的长眉毛隐隐蹙起，这时看起来反倒有点迟疑了。
“是这样的，老先生他有个孙女，名字叫小贞。上个云吠日的时候，她自己偷偷从夷希坊里跑出去了，到现在都没半点消息。”
今天已经是旧世纪年历上的7月5日，即流火期最后一周天的逢凉日。
那也就是说，这个小贞已经失踪十天了。
听EVAN说完，张旷脸上浮现了然的神色，转头又看向申屠老儿：“想让人帮你把孙女找回来是吧？这个简单，坊主那儿肯定有保存一些她的生理表征记录，只要你帮我摘了狗链，就算翻遍整个忒亚星系，我也一定会找到她。”
“说得倒轻巧啊！夷希坊这地儿可是出了名的鱼龙混杂，你这家伙连用真面目示人都没胆子，那要是给你拆掉监控装置，你却一去不回，那我岂不是亏大发了！”
申屠拙一手叉着腰，一手捋了捋自己的八字胡：“哎，不行不行，我可信不过你们这些人，还是算了吧。”
他又抱起了工具箱，摇头晃脑，准备要走。
张旷“哧”地一笑，露出尖利犬齿，人却抱臂闪开，将路让了出来。
“申屠老头，这两年雍凉地下搏击比赛的每一张生死状，上边都少不了我张旷的名字，说要留人半条命，就绝不会把人活活打死。”
她语气懒洋洋的，听起来像是还没睡醒。可那老头儿站在门边，却面色凝重，迟迟无法往外挪动脚了。
“以我的能耐来说，这狗链摘不摘，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倒是你申屠氏，既已躲进这夷希坊，必然早已在外头招惹了什么穷凶极恶的仇家，现下多耽搁一会儿，你那孙女孤身在外……可就越来越危险了。”
申屠拙的两撇八字胡蓦地一颤。
“你有十个旧世纪秒数的时间可以做出决定，10、9、8——”张旷不慌不忙地倚在门框上，有种胜券在握的笃定。
就在这时，存在感变得很低的夷希坊管理员却忽然有了异动。
“警告！外层防御系统已被入侵……开启Ⅳ级备战模式……”伴随着“嗞嗞”电流声，那颗超小号虚拟卫星从冷白色变成了刺眼的鲜红。
EVAN充满机械感的AI语音瞬间替换成了真实人类的声线：“张旷，你们赶紧躲进店里面，所有闸门都要自动锁定——”
那人的话还没说完，“嘭”一声巨响，小小的虚拟卫星当即炸成了无数碎片。
张旷面前闪出一层光网状屏障，挡住了大部分冲击波与锋利碎片。
屏障消融后，四把月牙形飞刃当空袭来，攻击目标却是张旷侧后方的申屠拙。
天花板上那道钛合钢闸门正飞速降下，张旷头也没回，反手一搡，直接将老头儿推进了他的小店里面。
闸门轰然落地。
栈道两边，十几个遍身黑甲的杀手陡然出现，将路堵得严严实实。
“啧，好困。”
顶着狗啃发型的女孩却好似见怪不怪，自顾自往身后闸门上一靠，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杀手群的后方传来嘶哑笑声，如鸦唱孤坟。
“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啊张旷，听说我小儿子昨天差点就被你丢下了‘九重天’，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帮忙解决掉我的大儿子呢？”
此话一出，张旷就知道来者何人了。
杀手们侧身避让，雇主缓缓从栈道深处的黑暗中走出。
他长着一张憨厚老实的中年人面容，发型打理得十分规整，但头颅以下却全部都是机械化躯体，只不过被掩耳盗铃般藏在人体表皮与西装革履之下。
克隆技术早在半个世纪前就已广泛应用于地下市场，就连夷希坊内也不乏有人出售年轻健壮的躯体用于意识形态“转世”。刘为仁却还保留着自己日渐苍老的形貌，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已经被长子刘唯安步步紧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二是，此人睚眦必报，要以这种方式时时提醒他自己，所有苦痛与耻辱源于何人何事。
张旷心道，要是后者倒还好，怕就怕是前者，将这老东西心态搞崩，现在要狗急跳墙了。
刘为仁明面上好歹也还算是濠镜区首富，今天居然亲自带着几个机械杀手来堵她这么个“S级高危分子”，看来当下这件事，没那么容易摆平。
她决定先试探一下对方的口风。
“刘为仁，我确实差点弄死你的小儿子，你今天专门找到夷希坊来堵我，不是为了寻仇，反倒要让我去杀了你的大儿子？这谁敢相信啊。”
“世人常说‘虎毒不食子’，我老刘却只奉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刘为仁眯缝着眼睛，脸上是一道非常情真意切的冷笑，语气却平淡如话家常。
“刘唯安这小杂种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把我害成废人，到现在还一心想杀了我给他亲妈报仇，岂能再留着他倒反天罡？”
“可你这不是前呼后拥的，干嘛非得找我呢？”张旷说话的同时又拆了根棒棒糖。
她叼着糖环视了周围一圈，态度很无所谓，波澜不惊。
“这些都是‘聻者’，碰上像你这样的高手，就只能是报废而已。”刘为仁摇了摇头，居然有点扼腕叹息的意思，“区区几个耗材罢了。”
聻者，非活物也。
战场上名副其实的屠戮机器。
新唐建立之前，域外许多顶尖杀手为了逃避星际法的制裁，宁可抛弃躯体，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云端，结果却被忒亚的云端侦查系统来了个瓮中捉鳖。
但后来因管理不当，这批杀手的意识竟无缘无故失窃，再次现世时，已变成了受控于某个神秘组织的机械兵团。
“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
这种人出现在夷希坊，听起来可有点不吉利。
张旷慢条斯理地摸出尺刀，也不急着打开，就好像只是没事儿拿起来把玩一番：“听说旧唐时，永朝京都曾置‘聻牢’，专司重刑。”
“没错！你的佩刀冻火原本也出自那个朝代，以度朔勘刀中的长刀为原型所锻造，它原本……是叫什么来着？”
“‘破生死’。”
张旷将这三个字念得极慢，两道浓眉微微一蹙。
实际上，度朔勘刀流传到百年前的弘国时期就已不分长短。刘为仁一个生意人，居然连冻火的原型都能打探出来。
新唐戎行的机密资料库，怕是早已被渗透成筛子了。
“对，就是这个。”刘为仁仿佛没有察觉她骤然升起的杀意，语气还很愉悦，“还有另一把短刀，你的短刀呢？”
“没见过，我只学了长刀，也从来不需要‘无退转’。”
张旷叼着棒棒糖，左手甩腕挽了个刀花，将冻火竖在身前，银白刃面上有红光隐隐流动。
“惟有舍生忘死，一刀破而立之。”
“哈哈哈哈，好大的口气！”刘为仁蓦地大笑，人造声带里发出了明显不属于人类的机械质感尾音，“看来你是不打算帮我老刘这个忙了？”
“确实如此。”执刀者认真而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俨然摔杯为号。
聻者们身上的黑甲无声反光，十五人结成一张杀气腾腾的捕兽网，同步腾空，朝张旷压了下去。
*
沿着螺旋形栈道往下攀行，数到第十八层，正是夷希坊的控制中心，犹如蚁巢中的蚁后居所。
环状墙壁高约十米，上面嵌满了监控屏，三十六条栈道以及各层各处的交易空间都容纳其中，令人眼花缭乱。
夷希坊之主正抱臂端坐在光幕前，自始至终，将上方第四层的“入侵——斗殴”事件尽收眼底。
起初动手的聻者们早就碎成了遍地零件，短短三分钟内，他们的意识却已不知替换过多少具报废的机械躯壳。
可即便如此，刘为仁全身上下仅剩的那颗原装头颅，还是险些在张旷刀下一分为二。
“EVAN，关闭备战模式，开启04号隐蔽型双向通讯频道。”她轻声说道。
第四层栈道上那个小型战场瞬间被声波屏障包裹起来：“刘先生，如果你真的需要清理门户，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更好的人选。”
张旷的左臂蓦地顿住，一线寒光正好悬在刘为仁鼻尖前，不偏不倚。
他迎着张旷比刀光更冷的眼神，脸上笑意依然平静，几近残酷：“是吗？那就请坊主说说看，还有谁能比我面前这位新唐第一刀客更强呢？”
好一句阴阳怪气的夸奖。
寒刃不退不进，未曾偏离半分半毫。
执刀者心中却产生了一丝不确定：为何，他能如此有恃无恐？
而夷希坊之主接下去所说的话，迅速使她恢复了原本那种狂得没边的心态。
“就在今年的焕水期，这个人烧掉了‘紫罗兰’位于阿洛亥岛的重要据点，当天就登上全星系通缉榜，被判定为唯一一名‘Z级超危分子’。”
张旷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两下：“蝎子？”
“是的。”坊主答道。
更值得一提的是，这名在逃通缉犯至今都没有被栓上“狗链”，即使遍布整个忒亚星系的云端侦查系统也无法锁定其坐标，堪称谋财害命的最佳人选。
想到这一点，张旷默默把刀收了起来：“算了，我现在觉得，自己也许可以试一下……”
刘为仁自然没有忽略她的神色变化，也正因如此，他很快截断了张旷的话头：“既然有更适合的人选，那就多谢坊主了，此人的坐标是哪里，开个价吧。”
“好的，请刘先生到第二层来，签署一下交易协议。”
刘为仁点了点头，在剩余那些聻者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张旷，买卖不成仁义在，后会有期了。”
这句话依旧阴阳怪气，成功引发了张某人意味难明的一声“啧”。
不速之客走了，此处十立方米的声波屏障并未消失，只是多出一道立体光幕投影。
“好久不见啊，‘袖箭’。”
张旷伸了个懒腰，脸上似笑非笑，像只刚刚饱餐了一顿的黄鼠狼。
“蝎子那家伙被苏尾女士叫做‘人形浑沌’，下手不分轻重，是个名副其实的怪物。你想让刘为仁全家灭门可以直说，不用这么麻烦的。”
一个刚刚单枪匹马干废了无数聻者的人，现在居然形容别人是“怪物”？
“对，让这么一个跟你不相上下的怪物去应付刘家，这正是总教官本人下达的指令。”
夏子岩神色淡淡，话中却带有一丝无奈。
新唐戎行创立至今，方壶岛基地共有四位声名显赫的特级戎士，代号分别为：“琵琶”、“袖箭”、“匕首”以及“火铳”。
苍脊突击队增编为苍脊突击营的一年后，“袖箭”带队参与平定什珀湾叛乱的行动，在执行任务时却意外坠崖失踪，戎行总部将其追认为烈士。
就连张旷也不知道，失踪了整整一年的夏子岩究竟是何时离开什珀湾，又怎么会突然接管夷希坊，甚至还找到了能够摘掉“狗链”的申屠拙。
聻（jiàn）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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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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