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员拔下腰间的对讲机，放到嘴边正要说话。
陈弦咬牙说：“给我们五分钟。”
两个专员相互望一眼，四条腿像是被水泥浇铸，都站着一动不动。
“小陈，至少让值班警长来一下，知道出了什么事。”
“这件事已经超出我们的职权了。”
陈弦提高嗓音吼：“我说了，五分钟！”
两位专员摇着头，默默退到远处，一左一右站得如松，两手交叠搭在腹前，时不时摸一下黑色对讲机的边，警觉地盯着陆羽和陈弦。
陆羽左手捏着拳头，右手腕搭在左手背，手指扣在扳机，用枪口描陈弦两条凸起的眉骨，掐着嗓子瓮声瓮气说：“也不知道警用左轮的质量过不过关呀。你说话小声点，我这人胆子小，被吓一下，手忙脚乱按到扳机，场面就不好看了。”
陈弦黑眸闪烁，眉低压眼，五官凌厉更像刀锋，惊讶、疑惑、赞叹、无奈……各种神情在他脸上一一闪过，最后变为一个桀骜的满不在乎的笑，“陆小姐绝对是我见过的女人里胆子最大的一个。我相信以陆小姐对枪械的了解，绝不会发生因为惊慌失措而扣动扳机的情况。子弹要是真的射出来，只能说明它遵循了主人的意志。”
陆羽哼了一声，说：“话还是这么多。还在给我装。看来不怕死。”
“恰恰相反，怕得要死呐。”陈弦笑意更浓，顿一顿，突然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的工作应该接触不到枪械。能问一问，为什么这么熟悉左轮？”
“用大C的话来说，就是——我家欧巴很宠我哦。”陆羽嘴边噙起一个狡黠的笑，“不仅仅是左轮，我会用的枪械超乎你的想象。我的确没进过现实世界的靶场。可我在虚拟靶场里练枪的次数连我自己也数不清。虚拟靶场里的环境可比这里复杂多了，多变的掩体，移动的敌人，几乎等同于实战。”
陈弦目光有些浊。
陆羽说：“我就是那种在课桌上睡觉，回家彻夜温书，得了第一却只说自己在家打了一夜电动的白莲花学霸。我这人从不打无准备的仗，相信只有在血与泪的洗礼下，成功才会来得更容易一些。别怀疑我的枪法，我想射头，绝不会射到脖子。”
陈弦又笑了，“星火游戏真有那么神奇吗？”他低头思考了一会儿，主动跳过了自己的问题，说，“你想谈合作？谈吧。”
陆羽挑起一边眉毛，“你都没叫老大呐。”
陈弦说：“你已经不属于联盟了。”
陆羽点头，“也是。我现在只是个苦哈哈的金融民工，疲于生计，汲汲营营。”她灿烂笑一下，“不叫就不叫吧。陈sir，以前都是你指别人，没体验过别人指你吧？感觉怎么样？还会说人话吗？还装不装了？”
陈弦道：“你说得不对。我也只是个派出所的小民警。除了考试，根本摸不到枪。更别提像陆小姐这样，用装子弹的枪指着别人的脑袋。只有电视剧里才有这样的情节。我不会知法犯法的，陆小姐！”
陆羽说：“别在前辈面前说谎。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一直在违反各种规则。你怎么找上我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就是个妥妥的二世祖，癞皮狗！”陆羽扫了一下手腕上的电子手表，“已经过去一分钟了。我就不和你废话了。合作？嗯？”
陈弦走到左边。陆羽的枪口也移到左边。陈弦又走到右边。陆羽的枪口就追到右边。
陈弦说：“这不是谈合作。这是威胁。陆小姐表现得这样强势，无非是想开条件。说吧。我对陆小姐一直很真诚，只要力所能及，一定为你做到。”
“聪明啊——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陆羽顿一顿，思考了几秒钟，“你看，某些光辉的组织都会给成员定下入会规则。即使自身的力量再微小，也要守住底线。比如——不暗杀，不□□，不收买，就是一条极为优秀且用意深远的行动底线。”
陈弦道：“看出来了，陆小姐的近代名人史学得不错。你是要给我一个光正伟岸的底线。所以，你对付蓝血和星火的底线，又或者换一种说法，你仙女下凡，和凡人合作除害的条件是什么？”
“我的底线——”陆羽吞咽口水，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说，“是谢崽崽。”
陆羽不提星火，是因为不希望任何人将星火和小谢联系在一起。这是她的底线，是她拼了命也会守护的人。她最近压力大到生病、失眠、脾气差，又不想让小谢看出她像乌龟背龟壳一样不堪重负前行。
她不想让小谢觉得，是因为他，她才陷入这场“战争”。所以，她才故意不在电话里和陈弦谈合作，避开了小谢，使得她可以无所顾忌地说出一些话。陈弦选了靶场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见面，巧合地让她看到了“威胁”的机会，吓陈弦一下，让他知道谁是老大，抢夺整个行动的主控权。
陈弦没作声。
考虑陈弦可能是不明白她的意思，陆羽进一步作解释：“随着联盟渗透星火公司，任何涉及谢崽崽的信息交由我来处理。我只有这一个条件。你接受，我们往下谈。”
陈弦又沉默了一会儿，右手直接抓上枪口。陆羽吓了一跳。但陈弦只是抓着，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陈弦道：“陆小姐——你自己的男人自己看牢就可以了。联盟不是单位开设的托儿所，不负责照看小孩！”
“就是说，不同意？”陆羽心想，这样一来，好像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她所面对的情况越来越复杂。不行，必须让陈弦答应，让他在自由软件联盟和他们之间充作沟通、传达乃至隐瞒的媒介。
陆羽冷淡地问：“你不怕我开枪？我警告你，我是全世界排得上名的神枪手和恋爱脑。星火——官方认证的！”
没想到陈弦满不在乎说：“开吧！”
“哦！”陆羽吐泡泡一样吐出一个字，做出缓慢扣动扳机的动作。
“卧槽——”陈弦喊了一声，搭在枪口的手一紧，另一只也抓上来，两手包住枪管，手臂一扭，以强大的力量试图夺枪。
你看——
还是怕的！
但因为对方是个强壮的男人，即使是极具体术天赋的陆羽也没能做出任何抵抗的动作。因为对方太用力，她几乎立刻感觉自己的手腕以一种无法挽回的势头往旁边一扭，嘎达一声，手腕瞬时脱臼，手背也被枪械割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咔哒咔哒——
枪体响起连续的、机械的击发声音。
陆羽抢在被夺枪前，存报复心理疯狂扣动扳机。
但全是空枪，那些声音像是打不燃的火机在做垂死挣扎。
陆羽松开手。
叮叮叮——
六颗子弹从陆羽松开的拳头落下来，在两个人脚边的水泥地上弹跳。
陈弦看着黄澄澄的五颗弹壳和一颗实弹滚到球鞋边，身体明显愣了一下。他在心里惊呼。
什么时候把子弹全都取出来的？
她骗过了连他在内三位专业人士的眼睛！
是刚才一瞬间的转身做到的吧？
真够快的。
陈弦左手掌包住左轮手枪，右手抓着陆羽已经肿得和馒头一样高的手腕，发了会儿呆。
陆羽甩开陈弦的手，用手掌包裹肿起来的部位，皱眉盯着他，“你很没有幽默细胞。”
陈弦绷着脸道：“这不好笑，羽。不，这根本是自我毁灭。如果我再用力一点，你骨头已经断了。或者，已经被我锁住脖子，压在地上。”
陆羽向下撇嘴，“我也知道有点蠢，可我忍不住。人又不是机器，不能像预设的程序一样预判行动。那一刻，我就是想这么做，吓吓你。生死攸关啊，陈sir，你都不松口，真够有种的。”
陈弦说：“我这个人不吃硬的。”
言下之意——
就是吃软的？
他想她求他？
陆羽盯着陈弦的脸，半分钟内都没有说一句话。
不可能——
绝对不会在一段关系的存续期间，和另一个人有什么感情上的牵扯。否则就是欺骗，不论是对于陈弦来说，还是对于小谢。双方互利那叫合作，她这个“恋爱脑”还是分得清什么是合作，什么是利用的。
陆羽的沉默，就是她的态度。陈弦懂了。
陆羽看到两位专员往他们身边走来。她知道五分钟到了。没想到今天的努力结果是——谈判失败。她还是得面对自由软件联盟这个阻碍。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那种失控的感觉又爬上心头，将她淹没。
在两个专业靠近之前，陈弦突然轻声说：“换个条件吧？”
陆羽摇头，坚持道：“我只有那个条件。”
陈弦用更轻的声音说：“我是说，换个说法。把条件换成——不做让你难过的事。我可以接受这个条件。”
陆羽愣了一下，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专员走上前，将两个人隔开。这多出来的两个人让谈判就停止在陈弦说的那句话。陆羽竟然感觉松了一口气，仿佛是他们解救了她一般。陆羽看到专业老师将一个白瓶子和一块蓝布递给陈弦。陈弦倾倒瓶子，将蓝布沾满橙黄的液体，用布仔细擦拭枪身。
陈弦察觉了陆羽的目光，“虚拟世界的东西再真也是假的。你玩了那么多游戏，装弹、开保险、瞄准、压枪重复了无数次，可游戏里的枪械并不需要保养，用完就可以丢，放个修理台也是为了改装升级，纯粹装装样子。所以你没见过枪油。这油腐蚀性强，我就不让你碰了，免得腐灼你手上的伤口。”
陈弦板着脸，没什么情绪起伏地道：“真实世界，每个人都有他不了解的事物，有无法克服的困难，有属于自己的极限。我们因缺憾而真实，因真实而活着。陆小姐，希望你不要永远活在虚拟之中，也该走出来，看看这个真实而残酷的世界。它很糟糕，但或许你尝试了那么一次，就会喜欢上了。”
两个专业领着两人还枪，过程就是取枪的过程倒过来。一路上，四个人都沉默着。专员是被刚才的变故吓到不敢出声。陆羽是因为谈判失败而失落。陈弦为什么不说话，陆羽想，大概是失望吧？
陈弦的车从靶场的停车场驶出来，他问：“去哪？”
陆羽说：“回家。”
陈弦问：“手没问题吗？要去医院看一下吗？”
陆羽尝试扭动手腕，还好，也不是太严重，“不用。我有点累了，想回家。”
陈弦把驾驶室的车窗降下来，左手搭在车窗上，单手平稳地驾驶他的车，没有再出现银行门口那种炫耀式的加速。他心底的火被陆羽浇灭了。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偶尔——大概三次，陆羽看到反光镜里陈弦朝她投来琢磨的目光。两人的目光一撞上，就默契地移开。车子里的冷空调吹出凉风，车内却还是闷得令人透不过气。
黑色车子驶入陆羽居住的小区，停在公寓楼下。
陆羽下车，关上门前，说：“不管怎么样，谢谢你愿意和我谈一谈。我想——我们不是朋友，但至少也不是敌人。不对，我这么说不对，我重说一次。”
陈弦很慎重地盯着陆羽的眼睛。
陆羽说：“我们可以做朋友，但也有个前提，这完全取决于你的选择。我不能欺骗你，我有喜欢的人，很喜欢，喜欢到想和他结婚。在某些事上，我不能吊你胃口，更不能利用你。抱歉。”
“别——”陈弦自嘲地笑一下，用平缓的嗓音直抒，“没听过吗？别难过，别改变，被等待的人不需要道歉。”
陆羽再次语塞，见陈弦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愿，陆羽关上车门，“再见。”她转身离开，犹豫一番后，又补了句，“谢谢。”
没多久，陆羽听到陈弦从背后喊了一声：“成交？”
陆羽转身，盯着降下玻璃的驾驶室里黑眸闪闪发光的陈弦。
陈弦说：“我是说合作。你还没回答我。”
那个不使她难过的条件——
太暧昧了。
可她确实需要联盟的协助。
陆羽斟酌着说：“我觉得应该再改一下条件。改成——不违背我们各自的良心。”
陈弦笑一下，脸上已经完全没有刚才的沉闷，他这个人仿佛没有隔夜仇，一下子就消化掉负面的情绪，露出一颗尖虎牙，“可以。我要怎么做？”
陆羽说：“你还没有亲身经历过游戏，不要贸然行动，等到真正掌握星火游戏的运营规律，我想你自己就能明白要做什么。在此之前，听我指挥。”
“好。”
陆羽思绪飞转，努力使得自己的决策不冒进也不过分谨慎，“过两天我会参加一场游戏，我不确定是哪一天，确定了通知你。那场游戏的钢琴师会‘不小心’犯个错，你需要在几分钟内攻破系统，留个钩子？或者干脆植入个小玩意，不要太激进，只有隐蔽监测数据功能的那种就好。”
陈弦想了一下，“要留个暗号，免得误伤己方吗？”
陆羽摇头，“这个攻击必须是从外部来的，也必须一视同仁。猫头鹰法庭会格外关注我参加的游戏。比之你，我有很多限制，所以由你来做会让事情简单一些。要是被他们察觉，也不要过多纠缠，捂好马甲，落荒而逃，等待下次的机会。”
陈弦不服气地吐槽：“就这么看不起我的技术吗？”
陆羽只当没听见，继续说：“我们短暂的目标是掌握所有玩家被植入芯片的序列号，这属于敏感核心数据，是蓝血掌控玩家生杀大权的资本，必然会受到重重保护。他们会像抢食的鱼一样容易受到惊吓，只要我们一靠近，他们就沉到黑色的水面下。所以，我们得缓慢推进，步步为营。”
“哦，对了。”陆羽想起一件事，“要是你通过试玩员的考核，他们会在你后颈的皮下植入芯片。我会为你准备一份替代品，你找机会调换，别被他们揪住小辫子，否则——真就是自我毁灭了。”
“你还挺关心我的。”陈弦不正经地笑着，这次，两颗虎牙都露出来，像是只黑夜里狩猎的野猫。
陆羽耸肩，两手一摊，“没办法，我是那种很照顾手下的老大。”
“说完了？”
“嗯。”
“有事联系。别打电话。见面！”车窗伸起来，在陈弦的脸消失在不透光的车窗后的那一刻，她听到陈弦极快地说了一句话，“期待下次见面，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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