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虞一皱眉，说：“也没有认真写吧。像你这样，什么时候能考上重点？”
他就知道，就算是换一个地方，那些相似的唠叨，依旧和苍蝇一样烦人。
“看看我们村那个剥牛的，从前他们家小孩逃学，被他爸爸吊起来打，皮带都打烂了好几条。那时候还一个月高考，他家小孩就花了一个月考上一本。”
“你看我和你爸什么时候打过你……”没等吴虞说完，余乐抬起头，她突然感到一股很强的杀气在饭桌上发酵。温文尔雅的小儿子面露凶相，平常与世无争的眼睛里第一次被仇恨侵入。
余乐把目光望向菜盘，猪肉薄如蝉翼，敛了敛令他不悦的情绪，似乎很无所谓：“所以呢？”
他不想发脾气，每一种情绪都很珍贵。对不对的人，用上对的情绪，对于余乐来说，就是一种毁灭性的灾难。
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属于他的情绪，普天之下，没有人喊他的名字，没有人去思念。他的世界无人流连，和他共事过的人也只会轻飘飘地说，这是一个很好的人，温柔善良，不苟言笑。
去他妈的温柔善良！
他感觉全身的血都涌进大脑，如果是平常，余乐或许笑笑就过去了，偏偏是面对这个女人。面对这张脸，听了十几年的声音，好不容易搬出去住，潇潇洒洒自由自在。
“你懂什么！”余乐撑着桌子，倏地站起，怒火中烧，“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觉得我这里比不上别人，那里比别人短，你想要一个流水线生产的好学生怎么不去祈祷？神会给你发的。一天天嫌弃我，别人家的孩子已经被你挂嘴上几十年，眼馋别人家的。那我呢？物质比不上，精神也没有。仗着小孩子离了你无家可归，就把所有的错都推给他，你真是好大的脸。”
“叮！”钟声敲响了，“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二点整。”
刚想怼过去的嘴猛地顿住了。
他在干什么？这只是个实验，该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往事已矣，现在对一个虚拟的生成物大喊大叫，能改变什么？
要在这两天的时间破解副本，在规定的时间活下去，而他刚刚在这个假人身上浪费整整二十多分钟。就算见脸如见人，难道他就不能稍微克制一下？如果没有找到解法，这个副本将会发生什么？
进入实验之前，工作人员承诺过实验有一定危险性，但话说回来，真到了那种时候，余乐可能不会有感觉。
活人微死。
这是余乐在实验开始前，他在等候室刷某书看到的梗。那几天收拾行李，退掉租了大半年的房子，离开熟悉的房子，给他的感觉就是淡淡的。
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感觉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
回不来就算了。
算了……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就这样。
Game over。
仅此而已。
有人死了还活着，很累。他活着还死着，一样很累。
人怎么可以活着也累，死了也累？
十二点整，余乐忽地清醒，神游天外的时候，吴虞毫不识趣地打起嘴仗。
“开玩笑，我养你这么多年，你还这个样子，看看到别人家去，这个暴脾气谁受得了你……”
他听不清吴虞在说什么，它们左耳近右耳出，他只知道吴虞在骂他，而他……
十分不爽。
他勉强压下打人发泄的**，控制着不让视线模糊。
沉重的情绪从他的身上碾过，对此，吴虞仍旧滔滔不绝。她瞥了眼余乐，唇瓣一合，眉毛都快融进眼睛里，嘴角竟然往上翘。
她在笑。
欣赏余乐的无助，她知道余乐的痛苦，她也许清楚余乐所有的弱点，所以在他的雷区蹦迪。踩在余乐的伤口上，把他弄得血肉模糊。
余乐没来由地觉得冷，入口的饭如同嚼蜡，好像之前的人生荒诞地毫无意义。要是没有他，大概太阳照常，只不过工厂少了一个不值钱的牛马。在绝对的权威下，还有没有正常的爱？
就连自己也会无意识地为她开托，她是余乐的生母，于是千错万错，大部分都不应该是母亲的错。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要降生？他在阴谋里诞生，只会以阴谋为眼，静静看深渊上演的悲剧。
“你啰嗦了。”余乐敲了一下桌面，闷闷的声响化在风里。
吴虞正说上头，见小儿子打断施法，却说得更大声，甚至开始六亲不认，拎着余乐祖宗十八代，挨个儿抽了几鞭。
“你啰嗦了。”言简意赅，平静如千年老树。
吴虞觑着坐在下位的年轻人，他背对着光，脸埋在阴影里，双目炯炯。不过瞬间，吴虞的皮肤渐渐发青泛黑，干燥粗糙。本来水嫩的手迅速脱水，皮可包骨，鲜红的唇快速开合，呕哑嘲哳，似乎步入残年还不愿归西。
震惊之余，余乐勉强听清一句责难，脑子里大喊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屁股离开凳子，一个滑铲跪在吴虞脚边，规规矩矩地低下头，手指小心捻住吴虞的裤脚。
愧疚不已地说：“妈，我错了。”
“你现在说这些是想干什么？”吴母瞠目一吼，“天天这拉着个脸，老的甩脸子给我看，茄大的人也敢黑个脸。我们以前哪有这么好的条件，天天上山砍柴，写作业的时间都没有。”
吴母骂骂咧咧，身体却渐渐湿润起来，她好像什么都没察觉到。皱成一张纸的皮肤慢慢舒展，唇上功夫却很是了得，余乐在旁边跪得两膝发痛，碍于吴母还在咪咪嘛嘛哄，担心起来后，这人莫名其妙化身打娃战神。
她不开心倒没关系，拖累他留在这个副本过年，这可大大滴不划算。
吴母双手一震，几滴浓稠的液体溅到余乐脸上，冰冰凉凉的，雪花般轻飘飘。他垂着头，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嘴角，笑意陷在空空的双手，他看见汤汁顺着透明的桌布流淌，断了线般直直滴落，在地面碎成一滩污渍。
“你和你那不成器的爹一个样，成天不干一件正经事。老子打个麻将也要跑到那里给我砸场子，他天天抽烟喝酒没正形！你和他真是越来越像了！”吴虞越说越气愤，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我上辈子真是欠了你们家！让我来受这种罪！”
院子的铁门砰地撞到一起，吴虞失心疯般跑出门，一路上还在数落余乐种种不是。
余乐慢腾腾地站起来，身子不着痕迹地晃了一下，平静地近似麻木的脸上尽是疲倦。汤渍静静地躺在桌上，莫名，他抬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是温热的。
他头有一点晕，但又不是需要医生的那种晕。眼皮一撩，黑色的斑点印在昏黄的墙上。余乐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全身的骨骼好像都在燃烧，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动，为这个躯体做最后的努力。他在一片荒芜中看见自己，可脑子清清醒地很，心里冷冷冰冰的，这是他最寒冷、恰恰是最核心的器官。
为什么？
他睁着眼睛，泪水漫过眼眶，悲伤一点一点脱离了他，把他留下。
【你的灵魂遭受重创，为何你一言不发？】
【看着这个灵魂破碎的神情，我都不忍心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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