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无知无觉得,拿着团扇推开门离开,只留给苏灵一个高挑的背影。
徐乾威将视线从那团扇移到苏灵脸上,脏兮兮的侧脸,弧度却是遮不住的柔美。她目光微垂,那双又黑又亮的眼里浮现出懵懂的神色,微微失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乾威定定的看着她,论长相,她有张人畜无害,很容易让人一见倾心的甜妹脸。放在学校里,她是能被学长抢破头的校花学妹,放在娱乐圈,她会是迅速蹿红,观众缘极好的女明星。
论气质,就更特别了。
徐乾威演了三年的武侠剧,有时候入戏太深,也会人戏不分,感觉自己是个古代人。
他拍的第一部戏是金庸先生的神雕侠侣,在剧组从寒冬呆到肃秋,整整呆了八个月。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放任自己变成那个孤傲狂放,满腔热血激愤的杨过,随伴亦师亦友的神雕行侠仗义,惩恶扬善,保卫襄阳。人生的最后,和小龙女一起隐居古墓,相伴一生。以至于到现在,他熟悉的朋友还是会和他开玩笑,时不时陶侃他,徐大少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就追不到梦中情人小龙女呢。
徐乾威一杯酒下肚,也笑,那能怎么办,他毕竟不是杨过。小龙女喜欢神雕大侠,但他只有一只博美,还是个叶子掉到身上都能吓破胆的怂包,拿什么和人家争。
但直到今天看到苏灵,他才知道真正的古人是什么样。她抬手间会下意识拂平广袖的边角,她那张单薄的脊背始终挺直如青竹,她走路的姿势,是比中国传媒大学的礼仪老师更标准的龙行虎步,只是要秀气一些。
最明明白白的,是她打量周围一切的神情,陌生又好奇,又有种有礼有节的克制。
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却是不知道哪朝哪代的武林盟主?
还有她身上的那一身婚服,其上暗红色的血迹斑斑,十分的潦草乍眼。要是让编剧谭默默看到,保证能瞬间码出几十个回合情节跌宕的恩怨情仇。
徐乾威皱了皱眉,默默得向她走了两步,随后在一个很到位的社交距离停了下来——大约一个手臂长短。
他俯视着苏灵,不明所以得有点紧张:“刚刚那扇子,是你的?”
苏灵默了一瞬,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漆黑清亮的眼瞳带着点落在徐乾威身上,漂亮极了,看的他心头一跳。
随后,苏灵像是突然回过神来。
她点点头,随口“嗯”了一声,便急急忙忙得转身,向着屋外奔了过去,转眼不见了踪迹。
空荡荡的包间瞬间只剩下徐乾威一个人,他愣了一瞬,下意识抬脚就追了上去。
然而在摸到门把手的瞬间,金属的凉意浸透了他的手掌,徐乾威后知后觉的一哆嗦。
蜡烛幽暗而昏黄的火苗已经越来越微弱,原本就只剩一点点,到此刻终于坚持不住,颤抖着歪歪斜斜得晃动了两下,倏得熄灭了。
在一片黑暗中,徐乾威顿住了脚步,心里陡然一惊,突然明白自己的紧张感从何而来。
刚刚,她是直接穿门而出了?
所以晚上发生的这一切,不是梦,不是在拍戏,都是真的?
饭店的走廊上铺了一层黄色的地毯,每一个包厢和包厢中间的位置,都靠墙放置着一盆高大的天堂鸟。
灯光昏暗,三五成群的人来来去去。
姜云的高跟鞋一路登登登走远,转眼间声音越来越低。
苏灵没急着动,她站在房门外,将走廊的布局和人群的走向迅速得看了一遍,心中有了判断。
虽然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朝代,但饭店的基本格局应当是没变的。
她在心里简单划拨了一下,目测向左前方一直走,经过五间房,应当是楼梯笔直的拐角。
想定后,她朝着这个方向,飞掠了过去。
果然,跑到尽头处,左手边出现了一处楼梯。修的挺狭窄的,扶手有些地方已经掉了漆,破破旧旧,和地上那种编织地毯的高级感全然不搭。
右手边是一个小窗户,细细的铁条子支着,只撑开了一个缝,风从缝里呼呼的往里涌。
这窗户小的连小孩子都爬不出去,但苏灵一个鬼,一点劲都不用使,轻烟一样,轻飘飘得从窗户缝里游荡了出去。
甫一探出头,她的视野瞬间开阔。
远处的瀑布从高空跌落,在地面冲击出一条蜿蜒的小河,融入了浩荡的江水。
江水由西向东,横穿小镇,映照着两岸吊脚楼中璀璨的灯光,像一条金色的长龙。青石板的街道上摩肩接踵挤满了人群,顺着人群一路向西看去,能看到人群尽头,屹立着一扇半月拱形的城门。
黑沉沉的天幕低垂,紫红色的砖墙上飞檐翘角,别具匠心。
苏灵舒展开身子,立了起来,就这么贴墙把自己挂在了二楼的窗外。
将周围的环境兴致勃勃看了一圈后,她还是把注意力转移到人群中来。
她一边仔细观察,一边习惯性得自言自语:这姑娘的衣服也太短了,短到肚脐都露了出来,不雅就罢了,还容易寒凉入体,为何要如此?但是这件衣裳落肩的飞袖还挺特别,唔……她抱着手臂歪着头左看右看,突然悟了:像两个翅膀。
这姑娘后面一个老头,五六十岁了,半秃,贼眉鼠眼的。
苏灵打量他片刻,啧啧两声,很嫌弃得自说自话:那老头,五六十岁有了吧,路过的年轻姑娘怎么都要看上一眼。咦,世风日下,真是狗彘不如。
她看的入神,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的某一扇窗后面,徐乾威正在黑暗中专注得看着她。
徐乾威看着她聚精会神得四处张望,眼神中满是趣味。
一张嘴悉悉索索动个不停,好似在说些什么,时不时还有些或惊奇或诧异或恶心的表情。
徐乾威看了半晌,在心里默默得给她总结:这位盟主有点表演型人格。
他们两人都气质飞凡,此刻相隔着一面墙,一个在墙里,一个在墙外,各自沉浸在自己的眼中世界。爬山虎顺着墙面高高的向上生长,将两人裹挟其中。远远望去,像碧色森森的风景画里,对角线上遥远又迷人的两个焦点。
这诡谲的一幕一直维持到姜云和张敏从一楼大厅走出来。
一辆白色的别克商务车从大门右侧的停车场缓缓开出来,司机王影将车在台阶下停稳,急急忙忙迎上来,帮姜云拉开后座的车门。
王影长相普通,头发有些许发白,干瘦,个子也高,一张看着就和气好相处的一张脸。
姜老爷子是个穷苦人家出生,靠自己打拼出来的企一代,一生艰苦奋斗,严格自律。就算后来公司做大了,市值几个亿,他还是坚持自己每天自己开车上下班。
用他常挂在嘴上的话说,别把自己整的太金贵了。
只是后来年纪渐大,实在精力不够,他这才从公司挑了个人出来给自己开车。选了一圈,最后挑了物流部的主管王影,没别的,就看中了他踏实可靠,做事稳,嘴巴紧。
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姜云看到他,有些纳闷:“王叔,你怎么来了?你不是陪爸爸在长沙开会?”
王权笑着答她:“姜董说接下来几天有台风和暴雨,他不放心你,让我接你去长沙,跟他一起回去。”
姜云眉头紧锁,当着张敏的面,感觉面子有些挂不住,不耐烦得嘟嘟囔囔:“爸爸真是的,我都多大人了,下个雨能咋了?而且威爷和敏哥都在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王影轻声地笑,哄孩子一样耐心得劝:“你是姜董的宝贝疙瘩,他向来疼你啊。为人父母,拳拳之心,体谅一下。”
姜云哼了一声。她心里自然明白,但想了想,还是有些恼火,大小姐脾气上来,也不接话了,拔脚就准备走人。
张敏一抬眼,瞥见王全为难的样子,当下一把搂住姜云的肩,将她往车里搡了搡:“好啦。我也好久没见姜叔叔了,刚好,跟你一起去长沙问候一下姜叔叔。“
姜云犹豫了一下,顿住脚,伸手一指楼上:“不是说在威爷这玩几天?“张敏放下搭在她肩上的手,顺着拍了拍她的背,一字一顿得说:“老子懒得理他。“
姜云扑哧笑出来,转眼尴尬劲也过去了,抬脚往车里钻。
王全感激得看了看张敏,笑着说:“姜董见到您,肯定很开心。昨天姜董还念叨呢,说自小您对云云最好,这几年您不在国内,他和云云很是挂念呢。”
姜云坐在里面,一听这话,她蹭的探出身子,大声反驳:“谁挂念了,我可没有。”
王全人老实,本来话就不多,听了只是抿着嘴,嘿嘿嘿得笑。
待张敏也上车坐定了,他把白色的车门重重关好,小跑着绕过去开车。
在他们聊天的这当口,无人发觉,苏灵已经绕着这个似马车非马车的大东西转了三圈了。
苏灵复手在身后,微微完全,盯着四个轮子仔仔细细得看。她惊疑不定得想,说它不是马车吧,能跑能转弯,也能载人。
但说它是马车吧?马车好歹得有个马不是?这个东西又不需要。她方才看的真真的,不用马拉着,就靠这个王叔转转手里那个黑色的圈,它就能走。
在她今夜所有的见闻里,这属实是最新鲜的东西。
苏灵目光饶有兴味得逡巡了一番,最后随着姜云的身形落在了车里的三排黑色真皮座椅上。
恍惚间,思虑陡然间飘远,她想起了第一次参加武林大会,看台上的椅子,前后三排,高低错落,实木椅子上盖着黑沉沉的狼皮,也是这样的黑色,一眼就有种扑面而来的野蛮和血腥气息。
当时苏灵绷着一张脸,很有高手风范的坐在盟主位子上,心里却是忍不住的嘀咕,说好的各大门派友好交流呢?看台的杀气都已经这么重了,确定是比武切磋?!
那好像是她当上武林盟主之后的一个月吧,正好就轮到一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召开。
她在深山里呆久了,对外面世界所有的了解都停留在木子禅的口述里。她记得木子禅说,武林大会已经延续了三十多年,一年一开,原本想着是从八大名门,四大世家中,各选出十个年轻子弟,大家一起交流进益,博采众长。
但十年前,苏灵的父亲苏检当上武林盟主后,进一步扩大了武林大会的规模,放开了门派的限制,哪怕是小门小派,只要门内的弟子人品过关,功夫底子扎实,有一颗向武之心,也一样能来参加。有了这一大改变后,武林大会越发热闹,最近几年俨然已经是武林一大盛事。
当时的苏灵因为练错了招式,正被木子禅倒挂在悬崖边的崖柏上受罚。
她梗着脖子听完,很简洁明了的概括了一下:哦,那就还是打架呗。
木子禅瞥她一眼,随手挥起手里的长剑。
崖边一边巨石刷的被削出去一半,气势汹汹得飞出去,在天边划出去一个凌厉的弧度后,掉落下去,重重得压在了那颗崖柏上。
苏灵的身子蓦地又往下坠了一段,她咬着牙,恨恨得噔了一眼脚下飞溅的浪花,又倔强得抬起头,一言不发的盯着木子禅。
而木子禅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回应。因为她把那石头削落的时候,就已经转身离开了。
因着她的插嘴,导致她对武林大会的理解真的就剩下了打架这一点。
等到她真的当上武林盟主,要主持武林大会的时候,苏检已经死了,木子禅又已经失踪多日,身边没有什么亲近的人,多日有数不清的杂事烦的她筋疲力尽,于是当她坐在武林大会的盟主位子上的时候,她对这场盛事的理解,真的就剩下了打架而已。
当广场上鼓声敲过三声之后,姗姗来迟的关鹤长老俯身在她身侧,恭恭敬敬得将一块红绸递给了她。
秋风起,凉意渐盛。彼时的苏灵一脸茫然,她摸了摸红绸丝滑的质地,在关鹤长老期待的眼神中,理所当然将它拿起来,当作披风裹在了身上。
飞花门的广场上下众人都呆住了,随后是一片喧闹的哗然。
后来苏灵才知道,鼓声之后,武林盟主红绸击鼓,才是武林大会正式开始的信号。
当时觉得很是窘迫,但如今想着想着,苏灵不禁笑出来。
她想起从前很是风光的那阵子,其实不仅仅是武林大会,但凡武林同道们有个什么事要讨论,正中央那把椅子永远是她的。不仅如此,逢年过节,她也要端坐高堂之上,听飞花门几百个主事的汇报武林中的事务。连去吃个喜酒,主人家都要把主座让给她。
自然的,出行在外,马车最里面最尊贵的位子也是她的。飞花门甚至有专人每天给她换垫子,冬天是虎皮或者狐皮的,夏天是江南的绣娘用竹子和蘼麻编织的,顺着时令变化,永远都软和舒服。
但其实没有人知道,她最讨厌的就是坐在那里。
那位子太约束,像个枷锁。被锁住的自己,像个没有灵魂的傀儡。
耳边传来车子嗡的一声响,苏灵回过神来。她看中了第一排王影身侧空着的那个位子,视野好极了。
进到车里之前,她回过头,遥遥看了一眼徐乾威。
两人隔着茫茫的夜色对视,苏灵对着他轻轻一挑眉,傲娇的扬了扬下巴,随后钻进了商务车,在副驾驶上不动如松的坐了下来。
黑色的商务车缓缓驶出,汇入车流,在夜色下渐行渐远。
徐乾威心领神会,几乎是秒懂了她的意思:发现你了,暂时不和你计较。还有,我走了。
她那一瞬间的模样不冷不热的,却有种说不清的神气。在灯光的笼罩下,衬得她眉目鲜活,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
徐乾威死死捏住手中的打火机,直到车身消失不见。
许久,久到他的手心都出了一层薄汗。他终于缓过神来,心头涌出一丝无法名状的喜悦,感觉自己恍然间,意外窥见了那个古色古香的江湖一角。虽然那一角还被面纱和乌云层层覆盖着,看不清面貌,但已经足以将他心头的惊惧全部驱散。
他倚着窗,看着窗外,无声得笑了笑。
这是真的,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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