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时节，春寒犹在。
十二三个少年人沿着官道缓缓而来，一路欢声笑语，十分热闹。
最小的一个女孩大约六七岁年纪，最是天真活泼的时候，见到什么都好奇，一路东跑西看，没有片刻停歇。
一个身着淡绿青衫的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女孩，眉目间隐有忧色。
“师妹担心芸儿？”一个身穿白色衣衫，年岁稍长的少年原在队尾行走，看出同行的女孩不时左右张望，很是不安，便快步上前低声询问。
女孩一怔，微微摇头，“有几位师兄在，原没什么好怕，只是棠儿年纪太小，又十分淘气，我担心她追着鸟雀就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因此才十分留意。”
少年道：“有郭兴、郭全二位师兄在，走的又是官道，一路来往行人不断，师妹可以放心。”
女孩点头，抬眼相望，景家师兄容色俊美，肤色甚是白净，并不像大多数习武的少年一样面皮粗黑，一双明眸中似有春水静波，此时眼底又尽是关切。虽然相识不过数日，几天的行程下来，也觉得这位师兄可敬可亲。
这少年姓景名彦，十五岁年纪，是竹山派景掌门的长子。
竹山虽比不上丐帮、武当这些颇有渊源的门派在江湖中的威望，也没有门人弟子遍布南北各地的谷峰、青湖二堂在武林中的影响力，但竹山派掌门景如林富可敌国，喜欢结交天下豪杰，常有为友人两肋插刀、仗义疏财之事，此外更有不俗剑法傍身，因此竹山一派在江湖中也是颇有盛名。
文无第一，武却有高下。江湖众门派数年前相约，三年为期，于春季举办桃花会，各方豪杰携家带口切磋武艺，共赏美景。
这一期的桃花会照旧在青竹山举行，本已接近尾声，峨眉慈济师太却姗姗而来，告知众人已查访到烟云阁主芳林玉的踪迹，而烟云阁的具体所在，或许不日便会有消息，恰逢各路英豪荟集，有望一举剿灭。
与竹山派十分相熟的谷峰堂和苍山等派，此次出行俱是夫妇同行，本着郊游的目的各带了幼年子女在身旁，如今被烟云阁的事绊住手脚，恐怕半月内不得脱身。
景如林便安排随行的几位公子小姐到自家的山庄稍候几日。景家山庄修得甚是古雅清幽，更有各色花堤，是赏湖游鱼的好地方。
此次出行自然由景彦、景钰两兄弟陪同，又派竹山高手郭兴、郭安随行护卫，并再三叮嘱一定要走官道。
从青竹山行至山庄，大约三四天脚程，为着观行沿途胜景，大家并不骑马乘车，只是一路漫游着下山去了。
那穿绿衣的女孩正是谷峰堂堂主骆正行的大女儿骆棠，因为是第一次独自带妹妹出行，自然格外小心留意。
一队人马昨日晓行夜宿，痛快地玩了一天。不料天不作美，今日早起，只见浮云蔽日，不似昨天的好天气。
好在大家的兴致不减，仍旧打点行装赶了半日的路，行到一个村镇近郊。
此地多种修竹，竹林生长多年，已颇具规模，绵延数十里，几无间断，置身其中，舒爽非常，众人不觉放慢脚步，留连不已。
忽隐隐听得一阵歌声，唱的是当地的民歌小调，悠扬婉转，循声望去，竹林中隐隐有一幽静小路，这歌声就是由此处传来。
“哥，你听这曲子，真是好听。”景钰似乎对这支山歌很是欣赏，不住向竹林张望，想要寻找唱曲的女孩。
景彦不置可否，只是不动声色将景钰揽到身畔，又转过头向队尾的郭全示意。
“大公子可是觉得这歌声有不妥？”郭全快步迎上来，神色警觉。
“听这歌声似乎是个幼女，可竹林一带并无人家，怎会有女童在这儿玩耍，着实奇怪。郭师兄以为怎样？”
“属下也觉得有些古怪，可听着……”
话还没说完，景钰已经不耐地喊了起来：“我们可以出来游山玩水，别人自然就可以出来踏春唱曲嘛，别人唱，我们尽可以听，这么小心做什么。”
对于弟弟的埋怨，景彦只是轻轻一笑，并不与他争辩，景钰不过十二岁，还是完全的小孩子心性，一支从未听过的小曲，几只花色新颖的雀鸟，都能轻易把他的魂儿勾去。
可再动听的歌声景彦也只能充耳不闻，作为景家的长子，他必须代父母照顾这些年幼的客人。临行前，母亲再三嘱托，他一定要不负父亲的期望，这是他作为长子的责任，也是荣光，他已不再是孩子，自然知晓母亲的用意。
“我记得五里外就有一个镇子。”景彦沉思片刻后对郭全说，“今天天色不好，我们中午吃过饭便在客店歇下，耽搁一日半日不要紧，不然下起雨来，我们不好找宿头，反落得狼狈。”
郭全点头称是，护送的几位公子小姐都出自江湖上有头有脸的门派，此行虽说是玩乐，可是对于他们兄弟来说，真是一点也马虎不得。
一行人到了镇上，被郭全带着到了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可惜这客店虽大，装潢也颇为华丽，菜色却平平。景彦尝了几道菜，已暗自红了脸。
好在大家都是饥肠辘辘，再一般的饭菜也能吃出几分滋味来，虽然平时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此时倒也没人说什么。
只有骆芸表现出对吃食的强烈不满，小脸绷得紧紧的，对着姐姐嘟嘟囔囔地抱怨，骆棠儿小声劝慰着，面色尴尬，脸似乎比景彦还要红上几分。
景彦更觉不奈，嘴上说了几句招待不周的话，暗自盘算下午要让郭师兄出去打听打听，找一家过得去的馆子，才不算亏待了这些远道而来的小客人。
正是想得入神的时候，不防“啪”的一声，一只汤匙摔过来，正打在面前的豆腐羹里，汤汁溅了景彦满脸。
景钰倏地站起来护在哥哥面前，定了定神，才忍着没有发作。
一场风波在即，大家瞠目结舌地停下筷子。
“景师兄，真是对不住，芸儿实在太不像话了……”骆棠急切地站起来给景彦赔礼，被十几双眼睛看着，她又窘又气，几欲落下泪来。
“没什么，芸儿还小嘛，是我没有考虑到她的口味。”景彦连忙安慰骆棠，又柔声对骆芸道：“芸儿，这次是景师兄对不住你啦，晚上一定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同行的踏桥帮二小姐封素玉掏出一个油纸包：“封师姐这里有点心，芸儿快过来吃呀！”
骆芸气鼓鼓地不说话，眼睛却不自觉地瞄向封素玉的点心。景彦一边逗她，一边想要摸出帕子来擦脸，可他的帕子早被景钰拿去包沿路捡的石头了，哪里还有帕子来擦脸。
“骆师姐，”景钰转脸对骆棠一笑，“你家小师妹把我哥哥脸弄脏了，你该不该给他擦干净？”
骆棠早就抓了一块帕子在手里，正犹豫着不好意思就这样上去给景彦拭脸，被景钰一激，反而沉着着走到景彦面前，举起手中的帕子。
“多谢，我自己来。”景彦自然地接过手帕，“没事了，大家继续用饭吧，小二哥，再上一例豆腐羹来。”
郭兴郭全见一场风波已然平息，也放下心来，正要举筷，忽又听得骆芸大喊：“我要那个！我要那个！”
循声望去，骆芸正盯着门外一个女孩手中的糖人大喊，根本不顾姐姐骆棠的阻拦，一溜烟跑到门口，想要夺人家手中的糖人，女孩自然是不愿给，两个人你抓我夺，在店口闹起来。
那女孩手中的糖老虎五彩斑斓，虽与真实的老虎大相径庭，可也着实好看，不怪骆芸想要。
这有何难，景严走到门口俯身轻声询问骆芸：“芸儿喜欢，我让郭师兄去给你买个新的好不好，也要这种小老虎的吗？”
“景师兄，不能太娇惯了她。”骆棠上前阻拦。
“一个糖人而已。”景彦摆摆手，转身对郭全说：“郭师兄，劳烦你跑一趟。”
郭全应声要走，骆芸却拦着不让去：“不，我就要她手里这个嘛！”
骆棠这下真动了气：“芸儿，你也太胡闹了，我回去告诉娘，看她罚不罚你！”
骆芸才不管她这一套恐吓，骆棠自幼疼爱妹妹，有时候气得急了，也说要向爹娘告状，可话说了百次，却没一次真的去告，她素性敦厚，心中比骆芸自己还要怕妹妹真的受罚，久而久之，她的言语威胁自然震慑不住骆芸。
景彦在一旁笑道：“师妹不必生气。这也简单。”
他从衣襟中取出钱袋，对拿着糖人的女孩说：“小妹妹，这个糖人可以卖给我吗？”
那女孩瞧了他一眼，撇着嘴说：“不卖。”
“这样啊，那你花多少钱买的？我出双倍的价钱好不好？”
“不卖。”
景彦碰了两个钉子，自己不以为意，骆芸却大为光火，她怕自己真的得不到糖人，又一个不防扑上去要抢。
那女孩年岁比她大，身量比她高，右手把糖人高高举起来，骆芸使足了浑身气力也够不到分毫，几个回合下来骆芸已是气喘吁吁，又恼又累，干脆一屁股坐在店口，咧开嘴嚎啕大哭起来。
景彦阻拦不及，四周看热闹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他打量那女孩，看她衣衫陈旧，头发凌乱，脚下的一双鞋更是污秽不堪，心中已微有怜意。既已知道她是想多要些钱，便含笑问她：“那你自己说个数目可好？”
女孩一愣，有些不信似的，但随即正色，迅速说道：“我要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买一个糖人，听起来匪夷所思，周围已经有人窃窃私语。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一个商贾模样的中年人说。“是啊，一个糖人不过几个铜板，这女娃怎么敢这么要价。”人群中不知何人与他应和。
骆芸已不再哭闹，定睛看着景彦。
“好，就五两银子。”景彦欣然同意。
人群中又是一番嘈杂，议论纷纷，只道说这不知是哪里来的公子哥，出手如此阔绰。
不料景彦刚从钱袋中摸中一个银锭，正要给女孩时，却被伸手拦住，“大哥，这糖人哪里值五两银子，我看给他十个铜板就刚刚好，别让人拿咱们当傻子哄了。”
景彦没想到景钰会跳出来阻拦，这个弟弟平时花钱最是大手大脚，几十两银子买朵花，豪掷百两得只蛐蛐的事也没少干，今天不知怎么，居然会为了五两银子计较。
“钰儿，你不要管。”景彦不愿再被人围观，急于结束这件事，厉声对景钰道。
“大哥，你想想，她穿的这样破烂，怕是连吃饭也难，怎么会有钱买这糖人，我看啊……”景钰饶有意味地看向女孩。
谁知那女孩也不甘示弱，双目狠狠瞪向景钰，景钰吃了她这一眼，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继续说道：“这糖人八成是她偷来的。”
“啊！”众人听他这样说，都着意去看那女孩，这才注意到与她手里精美的糖人相对的，是脚下一双已经穿洞的草鞋和身上不知打了多少补丁的破衣烂衫，那身衣服几乎就是几块缀在一起的布条，勉强蔽体而已。
再瞧那女孩的面目，稚气尤盛的一张脸，看起来又黄又瘦，明明和景彦一行人年龄相仿，境遇却截然不同。落魄至极的少女脸上没有什么颜色可言，唯有一双狭长上扬的丹凤眼，极亮极美，让人印象深刻。
“对呀，她怎么买得起这样的吃食。”“我看这位小公子说的有理。”众人七嘴八舌地猜测。
那女孩不知是不是被众人说中了原委，腊黄的脸上渐渐浮上一层红晕，但还是勉力支持着，她恨恨地瞧了景钰一眼，“要你管！”又大声问景彦道：“你到底买不买？”
景彦有意想帮她，“自然是要买的。”
谁知骆芸又转了性，奔了来拦住景彦，“景哥哥，偷来的东西，芸儿才不要。”
“这怎么是……”景彦突然住口不语，看向骆棠，目光交汇间，骆棠朝他摇摇头，让他不要买。
景彦会意，对那女孩道：“小妹子，对不住了。”说完，心中涌上些不忍，又急切地补充道：“我不买，也不代表你这东西……呃，来路不正，你不必……”
那女孩冷笑一声，愤愤打断他的话，“不要便不要，说什么废话。”话音未落，跺一跺脚，转过身子飞快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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