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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

韩旷回来得比预想要早。

宁舒坐在车上,守着昏睡不醒的叶小姐,看着他从林子尽头匆匆奔回。见到宁舒安然无恙,那人大大松了一口气。

宁舒不咸不淡道:“事情办完了?”

韩旷点头,将手里的吃食递过来。宁舒接过来,看也没看,随手放在一旁:“瞧见华山派的人了么?”

韩旷摇头:“没有,似……似乎是还在岛上。”说着抬头,仔细看宁舒:“你……你身子还好么?”

宁舒皱眉道:“我好得很,不劳费心。”

韩旷愣了愣,只得默默在车旁坐下,一时无话。

宁舒看他那个垂头的模样,心里的怨气便淡了:“旁的门派呢?也没回来?”

韩旷低声道:“只看到几个弟子,仿佛是往四处去送信的。听他们的意思,似乎是要选武林盟主了。”

宁舒失望道:“看来我们所料不假,段辰到底是没能揭穿那人。只是不知道孟连山那功夫要多久一练,要是众人都在岛上,他捉人便不好掩人耳目了。”说着撩开车帘,有些担忧地看着叶红菱:“她情况有些不对劲。龟息丹药效过了便是过了,后续不过是浑身无力一段日子。似她这般昏睡不醒的,那是身体本身无法承受药力的缘故。我怕若不好生医治调理,会有性命之忧。假死假死,虽然是假,终究沾了个死字。”

他看向韩旷:“东西给出去了,何记的人有没有同你说几日能送到?”

韩旷道:“他说至多三日……那草篮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宁舒掰着手指算了算:“只是贵人们消遣的玩意儿。不过有人见到了,会去给星宿宫传信的。”

韩旷皱眉:“你……你同星宿宫有联系?”

宁舒摇头:“那倒没有。不过是我从姨母那里无意中得知了一个他们传递消息的法子,草篮代表此处有人要坐收渔利。星宿宫一向收钱做事,但其中最大的生意却是消息买卖。他们眼线遍布江湖,可眼线彼此并不相识,传信的暗号也各有不同。这回事从紧急,说不得,只要好借一借他们的路子。我用姨母的路子传消息,姨母中途必然很快会知晓,她或许能想出个办法来。”

韩旷摇头:“你……你既然能搭上星宿宫的路子,何不直接告知此事的原委,揭……揭穿孟连山?”

宁舒叹气:“因为星宿宫主向来眼里不揉沙子。若无确凿证据,消息到手人家也是不信的。且与他们有联系的是姨母。我毕竟不是姨母,那边的人又心细如发。一旦发现这条眼线是假冒,必会派人反杀。到时候我就是有机会解释,也会影响到姨母同那边的关系。姨母当年杀人太多,江湖遍地仇家。若有人知道她仍活着,且失了武功,你猜会如何?这只是行险的法子,她知道后若是生了气,还不晓得要怎生罚我……”说着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罚起人来,一向是不留情面的。”

见韩旷关切望来,心中一酸:“你瞧我做什么?”

韩旷抬起手,似乎想碰碰他,可最终把手握起来,放回到了膝盖上。

宁舒木然转开头去,恰望见树上一对并排梳理羽毛的鸟儿。他低下头,回到车里去,想看一看叶小姐。

这一看不要紧,发现她肤冷如冰,苍白脸色中已然透出了灰败之气,当下毫不犹豫:“我们得回城中去,给她找个大夫。”

两人简单地改了装束,扮作一对毫不起眼的外乡夫妻。宁舒折了一根枯枝,将自己的头发绾起。只是他头发既厚且滑,细小枯枝禁受不住,几次断做两截。韩旷见状,默默砍下根粗些的树枝,用刀削做一头粗一头细的荆钗,递了过来。宁舒接过,愣怔了一会儿,方仔仔细细地将头发绾住了。

湘阴城中有不少君山派的产业,韩旷赶着车,谨慎地避让过去。两人一连跑了许多家医馆,大夫见了叶小姐的气色,都连连摆手。最后一家更是将人直接往外轰赶,说他们带个死人上门瞧病,分明是踢馆来的。韩旷面色阴沉地盯着那大夫,把那人看得后退了一步。

宁舒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就烦劳大夫给我们抓一钱参须……”

那大夫打量了一眼他们的寒酸装束,轻蔑道:“人参何等珍贵,怎能卖与死人。”

宁舒掏出了一粒银珠:“都是开门做生意,我们又不短你的银钱。”

那大夫将银珠接过,咬了咬,方悻悻地喊柜上伙计抓药。宁舒又抓了几味功效平和的辅药,配了个简单的方子。抓好了药正要往外走时,瞥见那大夫头顶的屋梁上恰有只天牛趴着。于是趁抓药伙计不备,捻起柜面上的一颗草药,抬指向梁上打去。天牛被击中,恰好落在那大夫脖颈后。那大夫立刻惊得跳起来,哇哇叫着,伸手在背后抓挠。几个伙计慌忙围上去帮他捉虫。

宁舒嘴角一翘,恰对上韩旷的目光。

那笑容支撑不住,又飞快地消失了。

正要爬上车离开,忽然听见有人迟疑道:“韩大斯……你是韩大斯?”

宁舒不动声色斜视望去,见是个君山外门弟子装扮的中年人。再一瞧韩旷闷声不应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分。韩旷个子比寻常人高,走在人群中,本就容易引人注目。偏偏他们身上没有太多可以易容的东西,纵然宁舒手法精妙,也只能糊弄个大概。若是遇上了彼此格外熟悉的故人,难免就会露了马脚。

他心念急转,将头发弄乱了些,然后猛地抬手将药包向韩旷砸去。药包轻飘飘的,砸在头上倒不甚疼。韩旷只是愣了一下,便见宁舒张牙舞爪地冲上前来,打着一口乡谈对他又哭又叫,拳打脚踢。那话大概是说,他行事猥琐下流,同自己的妻妹有了首尾,现下还把人害病了。做妻子的心中委屈,自然要哭闹一番。

韩旷与宁舒相识日久,已经晓得他的套路。于是闷不作声地蹲地抱头,由他踢打,一副惯于受气的模样。

那君山弟子狐疑地瞧了一会儿,最终神色间疑虑进去,只是面露嘲笑地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宁舒踢打韩旷,不过是做戏。瞧着力气甚重,其实落在身上并不如何疼痛。但他嘴里讲着咒骂的话,难免带上了几分心中的气恼。人走了兀自不停手,掐住韩旷通红的耳朵,凶巴巴道:“往后还敢不敢了?”

韩旷低声道:“不敢了。”

宁舒这才将人松开,转身坐到车上,轻轻踢了他一脚:“还愣着做什么?走吧,韩大斯。”

两个人寻了一件偏僻客栈,将药煎了。宁舒自知医术平常,于药量上再三斟酌,最后小心翼翼地将要给叶小姐喂了进去。又招呼韩旷,让他渡了几分内力过去。这样折腾了一番,叶小姐的脸色终于好了些,呼吸也渐渐恢复了,只是仍然未醒。

宁舒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我的医术有限,用的药都是权宜的办法,治标不治本……”他抬头望向窗外,焦虑道:“这些正道人事都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在人家岛上喝茶喝上瘾了……”

韩旷讽笑一声:“孟连山若要用心,总能让人人都宾至如归的。我……我估计这会儿功夫,所有人都觉得心潮澎湃,愿为他效力,并且还……还以为自己是在除魔卫道……”

宁舒叹了口气:“方才,路上那人是谁?”

韩旷神色转冷:“当年同在外门的一个弟子。”

宁舒看他神色,不必问也明白了。人与人不管在哪里都是爱抱团的。似韩旷这种心事沉重的人却偏要独来独往。想来当年在君山门中,他的日子未必会有多么好过。

正胡乱思量着,房门被敲响了。

宁舒与韩旷对视一眼,韩旷悄悄握住了刀。宁舒掐着嗓子,细声细气道:“谁呀?”

外头是个男声:“伙计送水。”说着房门被推开,一个店伙打扮的中年人提着两桶水进了门。

宁舒与韩旷默默看着他忙碌。只见那人将两桶水放好,躬身道:“客官若无吩咐,小人这便去了。”说着向门外走去。宁舒却道:“你等等,我要写封信,烦大哥替我捎去驿站。”

说着走过去,关上房门,冲那男子小声道:“姨母……”

那男子自顾自走到桌边坐下,嗓音忽然一变,赫然是白夫人的声音:“要你留在园中看护姑娘。你倒好,跑得影子都不见了!”

宁舒自知理亏,乖乖地倒了一盏茶,递上前去:“我的信才送出,姨母怎么来得这样快?”

白夫人眉眼一立:“你那信还未送出,便被我的人中途截下了。”

宁舒一愣,声如蚊蚋:“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白夫人冷笑:“你的胆子如今越发大了。星宿宫的路子还不到你碰的时候。罢了,左右我今日来与你要说的是同一桩事。苏羽镜传信给我,说有人要挑唆正邪两道相争。我恰在左近办事,截到了你要送出的信,便过来瞧上一瞧。”

宁舒知道她多年在合欢教中与人勾心斗角,心思本就极重,这下自己好心却触了对方逆鳞,当即露出些惊怕来:“我当真只是想传信给你……”

白夫人借着那店伙的脸,憨厚的笑容里殊无暖意:“我知你好心,可犯错就是犯错。好孩子,哪有犯错不挨罚的呢?”她看了一眼神色警觉的韩旷,嗤笑一声:“你说好了要听我差遣,却带着我的小舒儿跑了,也是要罚的。”

韩旷冷冷道:“你……你要杀徐紫雾,我们正想法子把水搅浑,助你杀人……如何倒成了我们的不是?”

白夫人失笑道:“我们?”她目光如电,转向宁舒:“小舒儿,你同他,几时成了我们?”

宁舒心知不好,强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来:“他内力很好嘛。姨母,你也知道,我每个月……”

白夫人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忽然伸手摸了摸宁舒的脸:“你既然喜欢,那就随你吧。”

宁舒再懂她不过,听了这话,登时后颈发冷。他面上强挤出个笑来:“姨母疼我,我是知道的。不过同一个人……次数多了难免要生厌。我已寻到下一个了,那人眼下正在君山岛上。只是孟连山也不知道在筹划什么,那些正道人士上了岛,好几天也没能回来。我瞧着似乎还在派人向各处送信……”

他并不敢看韩旷的脸色,一味拼命将话往孟连山徐紫雾身上引。白夫人听着,神色只是淡淡的,目光在房间中游移。看到床上的叶红菱,她眼睛一眯:“这便是叶家那个小丫头吧?在你手里……很好……”

宁舒勉强笑道:“跟着过来瞧瞧,顺路就救了。只是我医术太差,她到现在也没醒。”

白夫人走过去,手指搭在叶红菱腕上。半晌收回手,言语间听不出情绪:“你给她喂了什么?”

宁舒便把龟息丹和自己配药的事说了。白夫人思索了片刻,轻笑一声:“算这丫头命大。”说着从怀中抽出支细竹筒打开,一只小虫倏然飞出,眨眼就消失在了窗外。白夫人向宁舒扬了扬下巴:“去,把你那药再煎一副给她灌了,参须用量照旧,旁的都减半。”

宁舒乖乖走到一旁煎药。屋内一时无声。白夫人盘膝坐在椅上,似乎已经入定了。

宁舒照她讲的,给叶小姐又喂了一次药。放下药碗时,才发现外头已经天黑了。他忍不住道:“姨母……”

白夫人并不睁眼:“急什么。”

宁舒不敢说话。再去看韩旷,也是盘膝入定,一副天塌我死的模样。宁舒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只得满腹忧虑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几声莺啼。白夫人睁开眼,望了一眼房门。

宁舒会意,走过去开门。门外两个老妇一言不发地走进来,瞧见床上的叶红菱,将她使布袋套了。宁舒大惊:”你们……”

白夫人冲他摇摇头。那两个老妇看上去衰老不堪,行动却甚是利落。三下五除二就将叶红菱带走了。宁舒奔处门去,发现客栈中寂静一片,大堂中的伙计和掌柜已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惊疑不定地望向白夫人:“她……她要被带到哪儿去?”

白夫人平静道:“你不必担心。她是大筹码,自然要活蹦乱跳,才好讲话。我差人将她送到安全处,待该用着她的时候,自然会用着她的。”

宁舒急道:“她本不是江湖中人,既不会武功,也不通俗务,不该被卷入进来。我原打算等她好了,让她出面做个证人,揭穿孟连山……”

白夫人微微一笑:“若是这般容易,为何你一筹莫展,还要想法子给我送信?”

宁舒一时语塞。

白夫人淡淡道:“身在局中,心却不可入局。我教你的道理,你都忘光了?你我皆在局外瞧着便是了。”

宁舒慢慢道:“那,徐紫雾呢?孟连山说他要死了……”

白夫人笑了笑,笑容里却毫无暖意:“想是已在来路上了。合欢经练到那个份上,没有好炉鼎,离死确实不算远了。”

宁舒低喃道:“这一回,正道是要替人做嫁衣了……”

白夫人懒懒道:“那又如何?”

宁舒犹豫良久,才小心翼翼道:“我在想……这种事,总不免牵连无辜之人……”

白夫人拨弄着茶盏,无所谓道:”人在江湖,各自为己,又有几个是真正无辜之人。既然要提着刀剑过日子,便不能奢望着脑袋总是长在脖子上……”

她抬起头,精明锐利的眼透过那伙计的面皮望向宁舒:“小舒儿,姨母这些年待你如何?”

宁舒虽怕她,但当年被她救下,又得她传授功夫,心中待她是很敬爱的。闻言认真道:“姨母待我极好。”

白夫人温声道:“好孩子,现在是你报答我的时候了。我要让你为我做一件事。”

宁舒身上慢慢冷了。她要那些女孩儿们去卖命的时候,也是讲着如此这般的话的。他心中既难过又有几分害怕,可终究还是点头道:“好。”

哪想到一直默不作声的韩旷突然道:“是什么事?”

白夫人扭过头,直直盯着他。韩旷目光自下而上,漠然回望,并无半分怯色。

宁舒心中焦急,简直想冲过去敲一敲他的脑袋。他向韩旷不停递眼色,可韩旷见若未见,气势并未减弱半分。

白夫人终于收回目光,眼神转向宁舒,柔声道:“小舒儿,你一向是很聪明的。不用姨母说了吧?”

宁舒肩膀垮下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叶红菱丢了,徐紫雾要炉鼎,孟连山也要炉鼎。

他是个好炉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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