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岁寒看她态度坚决,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姬昀跟在她后面出来,顺手把书房门一起带上。
两人走在侯府的小路上,顾岁寒稍稍落后姬昀半步。
顾岁寒刚刚醒来时听侯府的家将讲过,这处府邸是盛都朝歌南迁到临安后征用了当地富绅的园林改的,所以不同于模仿旧都皇宫的临安行宫,侯府里假山绿水,白墙黛瓦,颇有江南风情。两人行在蝉鸣中,一路默默无声。
直到顾岁寒所住的那处客房在林间露出了一个檐角,姬昀才突兀开口问:“我妹妹……姬泠的那个案子,查得如何了?”
所谓“姬泠的案子”,说的是去年秋天姬泠叛国一案,说起来和如今顾岁寒身上的伤也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此事说来话长。去岁十月,落棋阁旧址遭归雁台奇袭,几乎无人生还,阁中藏的神兵“碎曦”也被归雁台的主事人沈和正夺走。
随后北周借神兵之威,悍然发兵,连下北疆十三城。噩耗接踵而至,临安朝中一片哗然。就在此时,御史大夫韩玉青上书弹劾时任镇北军军师、落棋阁执棋的姬泠里通外国,引狼入室,并有她和沈和正往来书信为证。
一时之间,朝中要求处决姬泠者甚重。先帝不信姬泠叛国,但铁证如山,他不得不暂退一步,以“证据不足”为由将姬泠暂时软禁宫中。
但软禁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到两个月后,北疆战局稍缓,临安城中要求杀姬泠以平民愤的声音又卷土重来。可还没等这声音传到心力交瘁的先帝耳边,姬泠就自禁中逃走,不见踪影。
一日之后,姬泠出现在千里外的北疆青州城楼上,在宋安澜面前自戕身亡。
此案疑点重重,先帝驾崩前,曾金口玉言说要翻案重查,但新帝继任后诸事忙碌,此事一直没能提上日程,直到今年姬昀生辰时,今上才忽然想起来,下密旨将此事指给了姬泠生前的密友宋安澜。
宋安澜不仅和姬泠关系亲密,如今还执掌着姬泠生前效忠的落棋阁,查此案再合适不过。宋安澜安排她多留心此事,但顾岁寒回阁里时间尚短,暂且还没什么头绪。
姬昀神色殷切,但顾岁寒只能摇摇头,诚恳道:“抱歉……我近日刚刚接手落棋阁中的事宜,还没来得及细问。”
“好吧。”姬昀失落地叹了口气,目光沉沉,“舍妹的事麻烦执棋阁下多上心了,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助的地方尽管提。在下还要回去处理家事,客房就在前方,失陪。哦,对了。”
他又想起什么事,停住了脚步:“舍妹一案绝不简单,落棋阁也并非看上去的那样铁板一块。顾执棋,多加小心。”说罢转身匆匆走了。
顾岁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绿竹掩映中,才返身慢慢往回走,暗暗计划着等过会宋安澜不注意溜回阁里。
她推开客房门进入屋中,关上了门,将鞋用力一踢甩到一旁,整个人掼到了床上,刚到手的重剑顺着她的手掉到了一边。
刚过午时,天色还大亮着。她虽然有些疲惫,却毫无睡意。她翻了个身枕在自己手臂上,看着地上的重剑,不由得产生了一个疑惑:“这真的是我的武器吗?”
这疑问一出现便像花种一样在她心中迅速生根发芽。顾岁寒缓缓坐了起来,将剑拿在了手中,轻轻一拧打开了剑鞘上的搭扣,把剑拔了出来。
她琥珀般的瞳仁里映照着剑身上的剑铭“展锋”二字。这剑是好剑,锋芒毕露;字也是好字,遒劲有力。唯一的问题是,这是一柄重剑。
重剑,顾名思义,沉而大。普通的剑招以刺挑为多,而重剑的剑招则更加接近刀法,以劈砍为主,需要持剑者用躯干力量带动剑身,剑招更加笨重,相应的更适合自身力量刚强,骨干力量更大的武者。
然而这么多天练武下来,顾岁寒对自己的身体一清二楚——哪怕是在没受伤之前,她骨架在同龄人中也是偏小的,所有招式都是走快而灵的路子,是绝对不适合用重剑的。
她为什么要自找麻烦,用一把不合适的武器呢?
还是说,宋安澜给的剑有问题,这把剑根本就不是她的剑?
如果是后者,那么宋安澜到底是在故意试探,还是无心之失?
这种事显然是不好直接向当事人求证的,但在这里干想也不会有结果。顾岁寒将目光重新投回了剑身上。这把重剑是用黑铁锻造的,整把剑足足有两掌宽,半身长,黑沉沉的,仿佛将周围的光都一口吃进去似的。
她起身走到床边,支起窗框,用天光细细打量起这把剑来。
不得不说,这把剑虽然不合她的口味,但作为一把武器而言却是十分合格的。它笨重却锋利,剑面被擦拭得很干净,说明它的前主人——也就是自己养护的还是很上心的,连花纹处都没有血垢残余——等等,花纹?
顾岁寒眯起眼睛,细细看了起来,才发现了这剑上的玄机——她将剑柄上防滑的麻布条拆下来,里面金属的部分竟是被纵向一剖为二的。
她来回试了两次,最终将剑柄向两边打开的同时使一个上下拆开的巧劲,重剑便顺着这力道拆分成了两把长刀。
顾岁寒颠了颠刀,发现虽然用起来还是有些别扭,但是顺手了许多,双刀也更适合她的武功路数,遂十分满意地收下了,将最开始的重剑理解为曾经的自己为了方便携带双刀而设计的机关。
她拿着新武器在房里试了两招,刀风过处烈烈作响,刀锋处的一线银光好似能割裂空气似的所向披靡,收招时带出的刀风甚至将远处烛台上的烛芯都削短了一截。
“好刀!”她忍不住喝了声彩,心满意足地把剑合二为一,抱着剑又躺回了床上,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宋安澜和姬昀似乎还在争执,一时半会应该没办法悄无声息地溜走。她怔怔地看着窗帘上绣的海棠花,思绪渐渐飘向远方。
落棋阁有不少热血上头的小孩崇拜她,说她报国之心拳拳,伤刚刚好就重回阁里效力。但事实上她回阁里的理由远远没有那么伟大——她只是想找回自己的记忆。
自打她从昏迷中醒来,就意识到自己的记忆缺了一-大块。她忘了自己的名字、来路和归途,唯有疼痛如跗骨之蛆,日夜折磨着她。
别人告诉她她叫顾岁寒,是个经天纬地的大英雄。原本理应伤亡惨痛的战争因为她夺回碎曦剑而止息,她的姓名虽然不能被放于明面,但山川与长河都将铭记她的贡献。
她茫然地听着,就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有趣,但怎么听都不像自己的。
讲故事的人——顾岁寒最后知道了她叫宋安澜——讲完了“顾岁寒”波澜壮阔的一生,终于没忍住,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还记得碎曦剑的下落吗?”
她不记得了。记忆好像一张纸,以“碎曦”为中心的地方被弄污了一-大片。她甚至连“碎曦”两个字怎么写都不记得,让宋安澜把着她的手教了好几次。
她如实向宋安澜说清楚了自己的遗忘,那一刻她清晰地看到了宋安澜眼中的失落。那之后宋安澜请了很多医修为她诊治,但他们最后都摇着头离开,说她应该是受到的刺-激过大导致了失忆,或许回到熟悉的环境中能慢慢回忆起来。
顾岁寒一辈子最常待的地方就两个:落棋阁,还有她卧底时待的那个北周丞相的家。后者肯定是不能去了,宋安澜心一横,就劝她回落棋阁里看看。
当然,此事倒也不能完全说是宋安澜的逼迫,顾岁寒本人其实也是很乐意的——没有记忆的状态让她很没有安全感。如果有什么方法找回,她不介意都尝试一番。
她本来以为回阁里就是当半个闲人,多接触、多回忆就行了。但宋安澜不仅把统筹落棋阁的执棋一位交还到她手上,还把为姬泠平反的“重任”也一块塞了过来。
姬泠一案查起来其实并不容易。此案线索寥寥,由于案发时落棋阁内动荡,所以阁里相关记录也不多。
说实在的,她不是很想帮这个案子的忙。但宋安澜是她的救命恩人、上司外加童年旧友——这是宋安澜自己说的,顾岁寒对她俩儿时的交情毫无记忆——托付她干这件事,她要是贸然推辞,人情上似乎也说不过去。
而且细细说来,姬泠一案关乎着落棋阁元气大伤的原因,乃至碎曦剑的下落问题,本也是顾岁寒这个做老大的分内之职。
顾岁寒想明白之后便捏着半边鼻子接手了此案。但天公不作美,此案线索实在太少,所以方才顾岁寒同姬昀说她没什么思路也不是敷衍,而是真的没有头绪。
不过今早她帮人去盯梢“渡春风”,听见里面被称为“韩大人”的人,倒是忽然想起来,姬泠一案中,最重要的那个“揭发”姬泠恶行的人,御史大夫韩玉青,再过两天似乎就要巡察回京了。
不如明天递个拜帖去问问……这样想着,也不知是顾岁寒思虑过多还是气血亏损,她居然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有只小鸟在窗外啾啾叫。顾岁寒隐隐听见外面有人声,整理了衣冠推开门一看,和来找她的宋安澜撞了个正着。
宋安澜见她醒了,笑眯眯道:“哎呀,我还正准备叫你呢。府上新请了个淮扬菜的厨子,做的早饭很好吃,要不要一起尝尝?”
顾岁寒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宋安澜叫人在院子中间的亭子里布了菜,三人依次落座。宋安澜保持了行伍的习惯,吃饭飞快,最先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今天我和灼烨要去京郊大营,可能要晚些回来。岁寒。”
被点名的顾岁寒从粥碗里抬起头。宋安澜道:“昨天你走得着急,忘了同你说。阿泠生前的未婚夫,谢停舟,刚料理的前线的事回来和灼烨交接。他同我求情说也要查阿泠的案子,我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就同意了。所以这段时间他会和你一起忙这件事,你做好准备。”
“为了方便他在阁中行走,我给他安排了个侍棋的位置,权当协助你,你同他也不必拘谨。”
所谓侍棋,顾名思义就是协助执棋管理阁内事物的人。这位置一直都有,只不过空置的时候多。
姬昀在旁边补充解释道:“停舟是我的副将,为人谦逊有礼,师从青城山的无有真人,十分擅长阵法符咒,你不必担心。”
我担心什么了?顾岁寒一头雾水,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那句“不用担心”恐怕是姬昀专门说给宋安澜听的,因为他话音刚落,宋安澜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看不见得。阿泠那‘通敌’的信件是在书房里被发现的,她那书房外人进不去,要我说这谢停舟也颇有嫌疑。”
顾岁寒:“……”
所以她要和一个“颇有嫌疑”的人一起查案吗?这和与黄鼠狼一起看鸡圈有什么区别?
姬昀看她神色不对,连忙在桌子下面推了推宋安澜。宋安澜勉为其难改口:“我倒也不是那个意思……你不必担心,放心与他查案就是了,心里有个数防备着些。”
直到走进缩地千里阵,顾岁寒对宋安澜变幻莫测的态度还是一头雾水,对这从天而降的“谢停舟”究竟是敌是友也十分摸不着头脑。
不过她很快就和传说中的谢停舟见上了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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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青玉案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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