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三十日苦战得胜。皇帝大喜,远召其进皇城。
他接旨后立刻带着一队人马出发。不巧,刚到城前就落钥。一行人只好城外驻扎,等天亮。
凌云曾试想过一万次到皇城的感觉,只是没想到,紧闭的大门是一盆冷水,浇在过分期待的心上。
他看着不远处的城门在黄昏静谧中沉默,一切都冷静下来,像城外夜晚发凉的风。
南风和凌云二人靠树坐着,南风问道:“将军,你来过皇城吗?”
火堆燃烧的枯枝声轻响,一阵风吹过,火苗随风而动。月光之下叶影摇曳,凌云愣了的神被风吹醒,语气淡淡地回答。
“没有。”
凌云回皇城,只为薛情一人。不过,他上次见薛情已经是八年前。
那时凌云没有名字,只是槐县一个落魄小乞丐,薛情用一根糖葫芦就将他带回家。一位将军看他可怜,带他从军,为他取名凌云,望他有朝一日一览众山小。
八年时间,薛家早已不在槐县。
在北岭时,凌云尝试打探薛情的近况,得知薛家已随父的升迁,去了皇城。两地相隔遥远,传来的消息虽零零碎碎,却也足够让人安心。
可几年前,凌云就再也没有收到关于薛情的消息,他心中不安,加快了回皇城的计划。
如今,凌云已身在城外,与她的距离或许就是咫尺。
梦已经很近了。
凌云几乎一夜未眠,天上零碎的星光刚隐去,天蒙蒙亮,他就迫不及待带着队伍进城。
进城后,其他人自行散去,只剩二人。
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长衫布衣书生、挑担卖菜农夫、叫卖不绝小贩,各色百姓各行其间。亦有华衣贵人、锦绣姑娘,珠翠在头,锦衣玉袍。从城门处望去,熙攘人群,热闹非凡。
南风眼睛放光,一阵惊叹:“将军。这就是皇城吗?比北岭繁华这么多!”
北岭是出了名的荒凉贫瘠,北邻他国,时常有外敌扰城,所以民生艰难。又因气候地势影响,城外是成片的荒漠,物资匮乏。在那边最常见的只有硬邦邦的大饼和浑浊发黄的水。
凌云心不在此,敷衍地回答:“哦。是吗?”
他忙着四下环顾,像是在找什么,不一会儿就有了发现。
他反手捂住南风喋喋不休的嘴,南风呼吸不得,伸手扒拉。
凌云收回手,往前面去:“你先回府,我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他神色飞扬,嘴角难掩开心,走路的脚步轻快,连身姿都潇洒有加,尤像只小麻雀。
南风在后面看着,摸不着头脑,远远朝背影喊:“办事儿?办什么事儿啊。咱们不是要进宫去面圣吗!”
凌云背对着挥挥手,干脆小跑而去,裙带飞扬。
“那我在府中等你啊!”南风对着那背影喊,不知他听没听到。
另一条街上。
清早,皇城做工的百姓都已上街,街边早铺已经热气腾腾,薛情与立春乔装穿行其间。
“副使,听说那位凌云大将军要到皇城了。你说,继任仪式他会来吗?”立春好奇发问。
坊间都传这位将军勇猛非常,却也心狠手辣。他为了升官,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誓死不开口的奸细,他刀刀割肉,令其跪地求饶,主动交代。九死一生之战,他敢孤注一掷,赴汤蹈火只为军功。
可以说,只要有功可领,死门他也闯。他暴戾恣睢之性,深入人心。北岭他国兵将都闻名丧胆,才稍加安分些。
无人知晓他籍贯何处,只知他横空出世,数年内就从白衣摇身一变成将军。上到皇帝,下到各朝廷官员,没人见过他。宫内宫外无一人不好奇,想要一睹为快。
薛情理理衣襟,却对这毫无兴趣,故作正经道:“立春,在外面要叫我公子,你又忘了?”
立春点点头,傻乎乎笑。
薛情轻敲她的头,教训道:“哪天我被抓了,你也跑不掉。”
立春不以为意,二人打闹着走进群芳楼中。
群芳楼正逢第三年年宴,众人都张罗着晚上的盛会。挂彩灯,布置桌椅,楼中的姑娘各自分工在进行,有条不紊。
薛情一早带着立春出宫赶来,就为了这事。
穿过忙碌一楼,熟练走进楼上雅间。不一会儿,掌柜林茉来了。
“晚上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薛情问。
“一切都准备妥当。”林茉倒一杯茶递给薛情。
薛情接过茶杯,敬向林茉,满眼都是满意:“我果然没看错人。”
林茉虽然年纪不大,但自掌管群芳楼来,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当初那个不谙世事、只知琴棋书画大家闺秀,如今已经颇具掌柜风范。
“只是……”林茉有些担心,“只是姐姐,今年的表演还是照旧吗?”
她在薛情旁边坐下:“虽然大家都很期待‘星月’的出场,但是继任在即,此时你还能抛头露面吗?”
她口中的‘星月’是群芳楼头牌,也是薛情。
群芳楼刚开楼时生意惨淡。因卖艺不卖身,与青楼相比不逮多矣。菜品不比酒楼,前来用饭之人也是寥寥无几。
为维系经营,薛情造势了一位才色兼具的俏佳人,还请了当今盛名的薛才子题词。
一句“星月并非世俗物,偶得一睹降人间,从此天仙为此名”,勾得无数人心中悸动,就连闺中女子都闻言赴之,只为一睹“星月”。
为打赢翻身仗,薛情以星月之名上阵,让群芳楼一炮打响,成了文人贵族的常聚之地、皇城中唯一卖艺不卖身的独特存在。
大多时候,群芳楼头牌‘星月姑娘’只闻其名。想瞧面纱下的真容,难如登天。只有每年的今天,才有一观的机会,所以今日必定人流如潮。薛情继任在即,不好露面,但还是决定亲自来一趟,为林茉吃一颗定心丸。
她笑着告诉林茉:“没问题,晚上旧照。”
林茉听完,心中有数,继续下楼去忙,立春也帮忙去了。
薛情一人在房间,放下茶盏,看向窗外。
她许久未曾出宫了。
宫外的景致和宫中截然不同。红宫中到处是死寂一般,只有宫外的人群或小贩的叫喊声,才叫她觉得还算鲜活。
没有围墙的街巷,随处是望不到边的天,处处是寻常人家,烟火气息,薛情沉浸其中。
她的目光自然往下看,视线正好落在一个男子身上。那男子脸色晕红又匆忙,不知赶着去赴哪位姑娘的约。
那男子正是凌云。
他一路走到群芳楼,若有所思。
去薛府的路线他在心中重复了一百遍:从皇城东门进入直走,穿过闹市,在群芳楼前的路口右转,再一直沿街走,前面就是薛府。
经过楼前,凌云抬头确认。
牌匾上的字赫然眼前,与消息一致,他脸上多了几分欢颜。
此刻,他心中惦念着一人,只想着快些,再快些,快点见到她。他没有发现视野里有一位漂亮的公子,正打量着自己。只一眼就匆匆离开。
步伐急快,他很快就到薛府门前,但却反添忐忑。
「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当年她烦恼的“要离开家人”到底是何意。不辞而别,她还记得自己吗。」
种种想法萦绕在他心头。
他稍顿,清了清嗓子,又整理好衣冠,才郑重地敲门。
“咚——咚咚——”叩门声响过。
门露出缝隙,府中一位下人出声:“府中老爷公子都上值去了,不在府中。若有要事,直接去找他们即可。”
“我找薛三姑娘,薛情。”凌云手抵住门,面带笑容,客气说道。
“啊?”
对面很是惊讶,打开缝隙探出身子,话语间带着疑问:“三姑娘两年前就已病逝,你不知道吗?”
"你快些走吧,莫要在老爷和公子面前提及此事,惹得大家不快。"那人摆摆手,说完就砰地关上门。
凌云脑子随着突然的闭门一下子空白:‘病逝?’
“不是。我找薛情,薛府的三姑娘。”凌云不敢相信,勉强维持着笑容,敲门重复道。
对面关上门后再没出声音。凌云不相信,敲门速度由慢变快,声音越来越大。
里面的人不得已再次打开门,出来几个手持棍棒的家丁,领头的怒斥:“你再不走,我们就要动手了!”
对面的态度让这个噩耗没有丝毫质疑的余地。
凌云还是不愿相信,倔强地问道:“我找薛情。”
其中一个家丁看他如此坚持,又不像坏人,好心劝说:“快别说了。三姑娘早已不在人世,那坟头草都和人一般高了。”
凌云被重击,心痛起来,说不出话。从前的一切,犹如走马灯般在他脑海浮现。
留在脑海的只有八年前那个十岁薛情的模样。
“我带你回我家。”小女孩的笑容灿烂,从光明中走来,却向黑暗中的自己伸出手。
“好啊。”
凌云正要跟她走,梦却碎了。
更令人伤心的是,此刻不是梦,自己就在薛府门口,一切都是真实。
想着想着,凌云眼睛湿润。
为了尽早赶回,他一路马不停蹄。本就泛红的眼睛里,失落和悲伤争先恐后。低落的情绪难抑,随着胸膛一次次深促呼吸起伏,像是要占领这个身体。
早上的阳光本不炙热,但却照得人眼睛难受,似有若无的泪光在他眼眶打转。
这里没有她了。
这个世上没有她了。
凌云往回走。同样的路,同样的闹市街,刚才的热闹全都变成了吵闹,他的背影更加孤单。
薛情交代完晚上的事情,一出门就看到刚才在楼前停驻的男子。
那男子不似刚才那般高兴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死气沉沉。
“失恋了?”薛情嘴里嘟囔着,看着他从面前走过。
卖糖葫芦的吆喝声很大,那男子停下来买了一串糖葫芦又转手送给旁边一个小女孩。脸上的天气从阴转晴,又转阴。
“真是个怪人。”他要是学变脸,一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出师。
薛情一边想,一边往客栈走去。
凌云回到兴帝赏赐的府邸门口,正好南风出来:“将军,马车备好了,我们现在进宫吗?”
“她不在了。”凌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低着头往里走。
“谁不在?是哪个姑娘?”
凌云在北岭常期盼着皇城去消息,说的都是一个姑娘相关的事情。不过他神神秘秘,不让人知晓,南风每次提出要看看那消息都被拒绝,好奇得紧。
“她不在府上?还是不在皇城?”南风显然没有明白凌云的意思,追着说,“那你就去其它地方找她呀。”
凌云像个封了口的坛子,闷着气,不出声音。
“我就说你今天怎么会有事要办,咱们最大的事不就是应付上边那位么。这皇城,我们又不认识人。我说你找谁去了呢,原来是去找姑娘去了。”南风调侃凌云。
凌云还是不语。
“不说是吧?还故作神秘呢。我啊,迟早会知道那姑娘是谁。”
凌云走到书房坐下。
这时南风才看到他难看的脸色,像是要哭了般。
南风第一次见到凌云如此脆弱的样子,他停下唠叨的嘴,皱起眉头试探着问道:“人,没了?”
凌云眼睛这才看着南风,像是可怜的流浪小狗,恳求般问道:“哥,我怎么办?”
南风虽比凌云年长两岁,但在北岭凌云是将军,他是凌云的左膀右臂,所有事情都是凌云拿主意。这还是凌云第一次叫南风‘哥’,南风心中一沉。
那大杀四方、快刀斩敌的将军,而今正手足无措地看着南风,问询着一个残忍的答案。眼神闪着泪光,委屈不堪,见者皆怜。
“哥,薛府的人说她死了,我想见她。”
任谁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凌云也明白。南风顿两秒,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立刻派人查了薛情葬身之处。原本要入宫的马车,不一会儿到了城外。
一路上,二人都没有说话,悲冷的气氛笼罩着整个马车。凌云双手搭在膝盖上,曲身埋头。
虽然答案已经肯定,他还是不安,只因心中痴妄未解。
“到了。”
南风按照查的路线,到达一处墓地,不远处的墓碑上写着‘薛情’二字。
凌云掀开马车帘,看得明了。他没有下车,反而坐了回去,默不作声,不再看那冷冰冰的石头。
凌云已经被悲伤悄然填满,却不宣泄。
南风看着凌云眼眸低垂,慢慢黯淡。没有怒吼,没有大声的痛哭,只是眼泪断线般流下,任由这泪水奔涌。
他两只手在怀前不知如何安放,只好纠缠伤害,一条条抓伤痕迹鲜红,像在痛诉。
“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没了。”南风看着凌云痛苦,为两人感到可惜。
“对啊。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就没了。”凌云顺着南风的话答着。
她分明能独自一人进山夜骑射,即使是最冷的冬天也未感染一丝风寒,应当身体很好才对。
况且,她父亲薛父已官至礼部仪制清史司,哥哥几年前也进了翰林院。就算她身患疾病,只要不是绝症,一定能请人治好。
再不济,也不至于在几年内就突逝。
想到这儿,凌云抬起头:“要么真是得了万中之一的绝症。要么,她就是被人害死。又或者,她没死。”
渐渐,凌云眼神从空洞变清醒,杀意渐浓。
“让云影卫查,若是有人敢害她,我要他陪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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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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