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眼窝深陷,穿着的甲胄已经残破不堪,勉强挂在他的身上,随着男人跑步的动作前后晃动。
他右手捂着腹部不断向外流血的伤口,左手握着大刀,血从大臂上一路流经左手,流到刀柄,刀刃。
他跑了,在发觉事态紧急,在看见南北两支队伍正朝胡陆县奔来时就抛下一众弟兄们跑了。
他一路踩过很多尸体,有人正奄奄一息,被他一脚踩在脸上,吐出一口鲜血,那人提前迎来了他的死期。
不知在哪里被人刺了一剑,又是在哪里被人射中了大臂,总之他好歹是从城里逃了出来,他活了下来。
他此刻来到一片荒芜,四周没有任何生物,只有一片沙土。血一滴一滴落在上面,沙粒们被迫抱在一起,蜷缩成红色的一团。
“嗬——嗬——”
他的气息粗重,回荡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前方有一户人家。
男人强撑着眼皮,步子利落了一些。此刻他已经失去了持续维持平衡的能力,左脚往右、右脚往左,交叉在一起,几乎扭成了一股绳。
这间屋子很小,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几根树枝立起所制成的围栏单薄无比,纤细得仿佛无需弯折便能在时间侵蚀之下败下阵来。
男人没力气踹门,直接挥刀砍掉了树枝,它们在风中孤零零地摆动,如同失去了牵绊的秋千。
屋内男子看上去正是而立之年,陪着小女孩玩耍的还有同他一般大的妇人。
小女孩怀里抱着个陈旧不堪的布偶,反复清洗过后它身上的花纹已经褪成褐黄。
他们抬头朝受了伤的男人看来,眼里有些不解。下一秒刀便横亘在男子面前,刀沁入他的皮肤,两者的交界处被鲜血缝合。
女孩吓得叫出声来,又哭又喊。妇人惊慌失措地从床上下来,跪下来求他饶过自己夫君一命。
“帮我做饭。”
女人忙不迭点头,转身便跑出去生火。
“好,你别杀他……”
一炷香的时间,热腾腾的馒头便摆在男人面前。他不顾身上的伤口撕裂所带给他的痛楚,拿起来便往嘴里塞。
妇人始终战战兢兢地看着男人一口一口吞下这个馒头。
两三个馒头下肚,他终于舍得施舍妇人一个眼神。
“可以放过我的丈夫了吗,我——”
嗤……
手起刀落,男人人头落地。
“再帮我打碗水来。”
妇人一瞬泪流满面,发出呜呜声,绝望而又不甘。但她不敢哭得太大声,怕惹怒了这个男人。
她没去院子里的那口井打水,她再次进了灶台,重新点燃了柴草。
妇人她居住在这片荒地里,她只有这座屋子,和她的家人。
如今她的丈夫死了,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她,最后死的会是她的孩子?
她在这世上什么都不求,她只想长久在此陪着她的家人。如果没有这间小屋,没有他们,她想她大抵是活不下去的。
她默默垂泪,蹲下来,捏住衣袂为这火添薪。
男人等着妇人打水,现下无事,便起身慢慢来到了小女孩身前,身子探出去,额头近乎要贴上她的脸。
小女孩连哭都不会,只是不断抓紧手中的布偶。
男人狠狠捏了一把她的脸颊肉,按按她的胳膊:“这小丫头看上去挺可爱,几岁了?”
见没人回答他,他自娱自乐道:“应当也有十一二岁了吧?”
“啊——!”屋里传来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叫。
妇人早已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只想着要拉着此人同归于尽。
“不许靠近我的孩子!”
她飞奔进来,紧紧抓住男人,化作一团火,要将他的皮肉和骨头吞噬得一干二净。
大火吞噬了这间屋子,它即刻消失在这世界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
“这几日多谢沈二小姐了,若非沈二小姐,邵某的族人只怕是会沉默地殒命于这凛冽寒冬之中。”邵览同沈羡一起走近屋子里,他先示意沈羡坐下,而后坐在她的对面。
沈羡朝他露出一贯温和的笑容:“我没什么能力,只是凭着自己的出身、人脉和一时机灵,恰巧解决邵统帅族人的危机罢了。”
对于邵览的感激,沈羡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欣喜,近几日,她的内心仍然被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
此次前往北方,令她见识不少,也成长不少。
她长到十六岁,只听她父亲说过,若是想要离家旅行,知会他一声,和她的朋友一同动身即可,只是切记不要往北跑。
她不是不懂父亲话中深意,她从苏韫晓那儿也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消息,说是北方战乱,连天子出巡都不敢靠近那边。
来这里以前,她便做好了心理准备。直到她在途中遇见了一个个茅草屋,看见了一个个流落街头的流民,安车被常年受饥饿折磨的人包围,她救起了一位瘦弱得与骨架无异的男孩。
到了金乡县,她第一次知晓山贼的势力竟可以大到发展出数千人,他们穷凶极恶,为了自己的安逸不惜屠了整个城池,为了粮食不惜放火烧了一座座房屋。
他们败德辱刑、残虐不仁,若非首领亲口说出,沈羡不会相信他们原本也是良民。
她痛恨山贼的丑恶行径,也为危机之下流民帅邵览所谓顾全大局,牺牲小部分人换得众人的温饱的抉择而感到惊愕。
北方并非一直战乱,人民并非一日不得安生,那些她所感到不适的行径,也并非是他们原本的秉性。
沈羡一直记得那夜山贼首领坐在马上对邵览说的那句话——
“若是世道公平,我们本可做良民,可惜世道不公。”
人人皆知要做“好人”,可惜世道不公,他们终究立场迥异,走上不同的道路。
沈羡知道,流民和山贼,他们常年溺于饥饿的深海之中,想要露出水面勉强呼吸,他们但求苟活。
邵览出身没落世家,恰逢世事变迁,他同族人的安宁所被北面胡族一夕打破。他想回到原先安逸的生活,他唯愿尽可能地保全族人,保全他的家乡——金乡县。
他们都没错,他们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
沈羡也不敢设想,若她并非出身武力强宗、世家高门,她如今又站在何处?又持有怎样的立场?面对同样的变故,她又会如何抉择?
沈羡越往深处想,脑海中那些丝线便缠绕地越紧,难以分离。
“沈二小姐?”邵览出声。
沈羡紧跟着抬头看向他,眼里还带些茫然。
她很快回过神来,意识到现下这番谈话不是为着让他们彼此客套,让她陷入无尽沉思。她将思绪拉回正轨,继续往下讲。
“其实邵统帅谢我,我也要感谢邵统帅。这一路上的经历也令我成长许多。”
沈羡那刚刚掰正的思绪带着她顺利往下走,她已经想好要向邵览讨要什么——如果他愿意回报的话。
“沈二小姐实在是客气了。”邵览轻笑着摇摇头,“这对您而言或许只是随手之劳,不值一提,但对我与金乡县的族人而言,您是夜色浓重之时,破开无边黑暗的那抹光。”
“在沈二小姐眼里,我们是举重若轻的小人物。但凡事若是沈二小姐吩咐下来,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邵统帅怎么会是小人物呢?”沈羡脸上堆满笑容,有些恭维道,“接下来凡事我皆要多多倚仗您了。”
一切来由一切利益早在沈羡与邵览的第一面起便尽数摊开在对方面前,是以此刻邵览听着少女的话语,并未感到惊异。
他身体放松倚在椅背上,听这位世家小姐徐徐提出她的要求。
“我需要邵统帅拨几个人随我一同来到建康,为我做事。”
“做什么?”
“监视世家动静,暗中清除威胁。”
“世家拥有大批私人部曲不是新鲜的事。”
“我信不过。”
沈羡暂且无法信任除了她与陆衡之外的所有人,且她对陆衡的信任也有所保留,只是形势所迫。
沈羡端详邵览的神色,见他神色无异:“邵统帅该考虑到更大的地方施展你的将才,金乡县太小,容不下你。”
“何意?”
“我明白族人在你心中的分量,你若有需要,我在宣城有不少田地可供安置族内老幼鳏寡。”
“皇室和世家不敢轻易插手北方,是而邵统帅大可安心在此处募兵,发展你的势力。”
“但我需要你的这支流民军从千余人壮大到数万人,直到足以同如今刘荣的军队抗衡。”
“在合适的时候,你会成为一个变数,一个立于皇室和世家之外的变数。”
此事风险实在太大,邵览未曾料想这少女看上去体格不大,胃口不小。
但……邵览心下叹息。
若非沈羡,他与他的族人都活不长,他们会殒命于极端饥饿,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好。”邵览干脆答道。
“最后一个要求。”
沈羡过往日子里潜藏的野心,于此刻锋芒毕露。
“你往后仍是这支流民军的统帅,但,我要这支流民军从此归属于我,我要你从此听命于我。”
贸然将流民帅势力引入陆氏同世家的争斗,是她所作出的一个极其大胆的尝试。
但她毕竟竭尽心力,将这个对她而言熟稔的故事推向了一个未曾踏足的小径,此后一切不是故事,皆是未来。
她翘首以盼着这焕然一新的,真正的未来。
期末周毁我美好人生……这章写得有点问题但来不及改了,放假之后修[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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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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