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云端之上,天外有天,乃为仙界“天外天”。仙气缭绕、香气弥漫,花草树木常青不败。宫殿层层叠叠,金黄色的琉璃瓦、银白色的骨瓷、碧绿的翡翠砖,放眼望去一片金碧辉煌,气势恢宏。
云雾中现出两个人影。
“方才那男的是谁!”此忆扔开怀绮,一双吊梢眼瞪成了圆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与凡人在人界私会?知不知道这可是重罪!”
怀绮忙道:“仙少消气,您误会了──”
“误会?”此忆愤怒地打断她,“我都亲眼看见了!他护着你,还让你别走!”
“不是这样的,仙少听小神解释。”
她将自己下凡的前因后果告诉了他,而后道:“这事儿怪小神考虑不周,一时冲动了,还望仙少不要怪罪。”
瞧她态度诚恳,此忆火消了一些。
他半信半疑地打量她。姑娘战甲都没脱,不像是装的,纤瘦的身体套在厚重的铁甲下,显得格外单薄。她马尾蜷曲地垂过肩膀,碎发凌乱地遮掩着额角,模样是有些狼狈的,但目光坦然地看着他,显得自信而真诚。
此忆身为仙少,有太多如花美眷送上门来,但她们大都飞扬跋扈,脾气娇横,显少有这样清冷飒爽的。
他色心荡漾,神色渐渐添了些不怀好意。
怎么以前没发现她这样好看呢?
他语气不自觉柔和了些,“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和那男的之前并不认识?”
“嗯。”
“那他舍命救你?”
怀绮不慌不忙道:“这小神也不明白,仙少若是想知道,可以下凡拷问他一番。”
他散漫审视她,“行吧,信你一回。”
“那、仙少又是为何下凡?”
“还不是为了你?”此忆语气暧昧,“今日议会之时,听说你身体不适,在宫中休息,便在散会后前去看你,结果发现你不在。再三询问你宫中神使,才知道你去了人界。你说我要是不下凡接你,你是不是就回不来了?”
“确实,谢仙少关心。”怀绮抱拳。
其实神使们若是没有被予温所害,她可以跟着她们回来,用不着他来接的。
谁知事态会发展成这样。
见怀绮恭敬有礼,此忆脸上笑意更浓,语调也放得更低,“谢什么,跟我还这么生分?说了多少遍了,你我之间可以不用敬称……”
他伸手,欲捏她的下巴。
怀绮下意识躲开。
这话他是说了无数遍,她知道。可称呼的改变意味着什么,她更知道。
她向来不愿与他横生细枝末节。
故而,她颔首行礼,“小神不敢。”
此忆没捏到她,目色一冷,勾唇道:“有何不敢,就当是我命令你。嗯?”
他再次伸手。
怀绮忙后退几步,“恕难从命。”
“呵……”
此忆两次皆未得逞,笑容褪去,脸上重新燃起怒意,“怀绮,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下凡也不通报!”
“仙少大度量,相较于这等小事,锦绣山庄之事,不是更为重要吗?”怀绮口气毕恭毕敬,“凡人本无灵力,修不得法术,但锦绣山庄庄主凭借石台修炼噬灵术数月,其背后定有冥王撑腰。小神推测,他们二人已经联手,企图对仙界不利!或许冥王挑起这次仙冥大战的目的,便是将小神支开,好吸取小神神使的元灵!”
此忆冷哼一声,“那又怎样?”
怀绮:“仙少,冥王表面发动战争,背地里却做出这种事,其背后定有更大的阴谋。”
“呵,有就有呗!”此忆不耐烦了,转身便走,脚步飞快,“从小教仪不就告诉我们,‘妖,卑鄙龌龊、无恶不作,本性也’。他没有阴谋才怪了呢!反正仙界实力雄厚,随他们折腾,顺便还能多抓几个妖奴使唤!”
仙冥大战中,仙界俘擒了大量妖怪,却并没有杀他们,将他们关在诛魔监,每日洗髓,试图将他们变成为仙界卖命的怪物。这办法虽好,但怀绮听闻,有不少妖怪从诛魔监逃了出去,到目前为止,还未有一个洗髓成功的。
“仙少!”怀绮无奈极了,追着他道:“这不是实力强弱的问题!冥王既已和予温联手,恐怕日后不止是仙冥大战,而是三界大战!仙界实力雄厚不假,但尽早阻止冥王阴谋,天下太平,不是更好?”
身为军师,怀绮深知这些年来仙界兵将实力下降的事实。他们过得太过安逸,无论是心理素质还是身体素质都大幅下降,平定一些小的战乱还好,与冥界对抗,还真不一定能赢。
不然这次仙帝也不会先行撤兵。
何况冥界与人界联手,还不知道要干什么,凡人虽没有灵力,数量却极为庞大,万一冥王有其他办法加以利用,仙界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呵,”此忆脚步更快,“怀绮,今日仙冥大战才刚结束,你就消停会儿吧!”
“是啊,正是因为仙冥大战刚结束,小神深知它残酷无比,才更不允许它再度发生!”怀绮口气坚定道,“不管怎样,小神都要阻止!”
这不仅是为了仙界,更是为了天下。
“就你?”此忆停下来,用天生上挑的眼尾剜了她一眼,显得刻薄极了,“你有灵力吗你就阻止,知不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姑娘家家的就应该安分一点!不好好练女红,天天想什么呢?看兵书也就罢了,起码能帮父神分忧,还这么爱多管闲事,你以为你是谁啊?父神让你当军师那是抬举你!别以为自己就了不起了。你一个废神,把你这条小命搭上都阻止不了!就歇会儿吧昂!”他重新迈开脚步。
怀绮不甘,“仙少!”
废神是她从小到大的外号,她早就因元身弱小灵力低微被嘲讽惯了,眼下也不生气,只执着地追着他,“仙少,小神已经有办法了,小神虽不会法术,但可以智取,仙少若是因此看不起小神,小神就只能再次私自下凡了!”
“怀绮!”此忆猛地扭过头,眼睛瞪得滚圆,“你别不知好歹!”
怀绮:“小神不敢!仙少您先听小神说,小神看过,予温练功用的石台并非短时间内能建成的,若是摧毁,冥界计划定会被打乱,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此忆不屑地嗤了一声,“所以呢?摧毁石台不要法术?不要灵力?你有吗?”
“这个问题小神想过了,其实炸掉石台不一定非要灵力,人界的炸-药便可解决!”
怀绮应对如流,此忆暂时没了话讲。
怀绮继续道:“仙少,小神相信,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仙冥两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冥王忽然联手人界对仙界不利,恐怕其中另有隐情。小神想炸掉石台,顺便留在人界,找到这个隐情,从根本上化解两界嫌隙。”
“等等。”此忆抬手打断,“有个屁的隐情,惹是生非就是妖的本性!”
怀绮:“小神不觉得。就像仙界的神仙并非都是善者,小神认为,妖也并非一定是恶!”
此忆眉梢微扬,目光阴森地盯着她,幽幽问道:“怎么,你见哪个神仙作恶多端了?”
怀绮呼吸微沉,思绪恍然回到多年以前。
面前就有一个。
她都不愿去提那些破事了,她几乎就是感受着“神仙的作恶多端”长大的。
仙界的阴暗,她相信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
她身为六芒星化形而生,元身弱小,从小就很难习得法术,偏偏在仙界,以修为权贵论英雄,她无父无母,背无靠山,很快沦为了别人欺负的对象。她深深地记得,那时候,此忆带着很多小朋友一起嘲笑她、拽她头发,还把她围在墙边拳打脚踢……
最严重的一次,她被扒光了衣服,扔在角落里。那次她哭了整整一夜,在天亮之前捡起被撕碎的衣衫掩住身体跑回了宫里。
每次被欺负,她都会哭喊,说要告诉教仪,可他们却威胁她说这是小孩子间的玩闹,没有恶意,倘若她告诉教仪,便会付出更大的代价。所以她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忍气吞声。直到后来,在又一次欺凌结束后,她忍不了了,带着浑身青紫去找了教仪。
教仪并没有因为他仙少的身份包庇他,反而狠狠批评教育了他们。他们保证下不为例。
她本以为事情圆满解决了,却没想到,此忆为了报复,故意摔断了教仪的琉璃法杖嫁祸给她,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她原本以为教仪还会向上次那样保护她、相信她,可是教仪却自愿选择被蒙在鼓里,不去调查真相,将她一顿鞭打。
后来她才知道,教仪因为上次教训此忆,被仙帝责罚,挨了一百下挫骨鞭。
这不同于怀绮挨的鞭子,这是仙帝专门用来责罚仙人的鞭子。前者伤的是皮肉,后者伤的是筋骨。教仪受此磨难,只能装聋作哑。
从此,她明白,能保护自己的只有自己。
可仙界不让女子习武,连太过粗暴的法术也不让学,更别说她这样元身弱小的废物了。
于是她选择另辟蹊径。
武力方面不行,那就只有从理论方面入手了。她果断地将目标锁定在了兵法上。
也是从那日起,她学会了以前想不敢想的逾课,她放弃了学习根本学不会的法术,选择了天天泡在储慧阁看兵书。储慧阁是仙界唯一的藏书阁,什么书都有。在那里,她可以暂时逃离这个世界,忘掉那些痛苦,可以暂时不用被人欺负,她可以自由地背诵兵法,揣摩战例,她可以一步一步,向另一个世界前进。
后来,在一次又一次的战事上,她主动向仙帝请见,提出看法,才渐渐地有了如今的地位。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她不仅要熟练地掌握那些兵法,还要锻炼自己的口才,克服自己心底的自卑和恐惧,准确地表达自己。
所幸她所收获的,配得上她的努力。
现在,仙帝信任她,因为她灵力低微,不掌兵权,还能替他分忧。兵将巴结她,因为她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升官发财。连曾经最过分的此忆,后来都因觊觎她的容貌,不再欺负她,而是有意无意地戏弄她。
照理她是应该开心的,仙界少夫人、仙界未来仙后的位置,谁不想坐?可是每当她想起过去,她对他就只有恨,透彻的恨。
她不想背叛她的过去,不想背叛她自己。
方才说出那种话,怀绮本就是潜台词仙界的恃强凌弱和趋炎附势。听闻此忆的追问,她更是坦然地看着他,很想一字一顿地回答:曾经欺辱过她的每一个——
包括你。
但她不能。
她不想成为一个轻易被情绪支配的人。
见此忆的表情逐渐露出警告的意味,怀绮蓦地笑笑,自然道:“小神不过是开个玩笑,仙少莫当真嘛!”
此忆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呵,怀绮,你最好是在开玩笑!”
怀绮的笑容也缓缓淡去。
她抿住唇,冷冷地盯着他,此忆绷着脸,愤怒地呼吸。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之势。
周围仙雾飘飘,空气湿凉,两人位于仙界偏僻的一隅,谁都不愿让步。
最后他们不欢而散。
回到宫中,怀绮没有在此事上过多停留,忙到银河撤掉了对神使值夜的安排。神使们每晚在银河值夜,银河下便是人界,她们定是在值夜之时被予温用噬灵术吸了去。
她绝不会再让此事再次发生。
神使对此并不知情,难免疑惑,怀绮也不隐瞒,将予温吸噬神使元灵之事如实相告,只是在神使问起她是如何从予温手中逃出来的时候,她想到那个人的容颜,不经意间沉默了。
她还记得那个人的胸膛和体温,还有那个人骨节分明的手,和黑夜一般的眼睛。她的心跳微不可察地乱了一拍,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最后她只是牵了牵唇角,道:
“这你就别管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此忆冷静下来,将方才之事在心里仔细琢磨了一番。
其实对他来说,冥界确乃一大心患,只要存在就足以构成威胁。此次仙冥大战,仙界堪堪坚持了三个月,他已经看到了冥界的实力,这将是仙界一统天下的最大阻力。将来帝位既是他的,现在不除,到时也得他亲自动手。
更何况,现在还有人帮他除……
何乐而不为?
他有些后悔今日拒绝怀绮了。
神使送来晚饭,他也无心享用,思来想去都不愿错失这么一个不劳而获的好机会。最后他又来到怀绮宫中,找到她,道:
“回去我想了想,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我支持你,我明日就送你去人界!”
“真的?”怀绮双眸微眯。
她就知道他会改变主意,他不可能错过任何一件对他有利的事。
她拱手道:“那就谢过仙少了。小神定将把那石台炸成灰烬!”她话音微顿,压低了嗓音,“不过,鉴于此事牵连甚广,尘埃落定之前,还望仙少能替小神保守秘密。”
“那是自然,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顺便提醒你一句,五日后是我祖母的诞辰,到时父神会要求全部神仙出席宴会。”
怀绮听懂他的意思,她需要在前仙后诞辰前办完此事。她沉声道:“小神明白。”
今年是仙帝母亲七千岁大寿,这场寿宴仙帝是一定会办的。
这次仙冥大战仙帝率先撤兵也有这部分的原因,他需要空出几日时间提前准备。怀绮甚至怀疑,冥王就是笃定仙帝会因此不愿恋战,才故意挑了这个时间进攻仙界。
“那你到时怎么回来?”此忆问道。
怀绮:“还要麻烦仙少来接小神了。”
此忆:“行,那你去人界之前务必把你宫中事务安排好,别给我添乱。”
“是。”
这也是此次她回来的主要目的,现在值夜已经取消,她可以放心地去人界办事了。
“对了。”怀绮想到什么,道:“今日小神没去议会,仙帝说什么了吗?”
此忆:“没有,父神很信任你。”
怀绮舒了口气,“那就好。”
她原本还想着什么时候找仙帝解释一番,既然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此忆:“说起仙冥两界的隐情,今日议会上,月神倒是问过一句,你没来,真是可惜。”
“月神?”怀绮眉梢微扬。
印象中,月神城府极深,常年在外执行任务,偶尔回来也总是闭门不出,很少出现在天庭,对于仙界杂事更是从不过问。
他既然都问起此事,确实有些奇怪。
怀绮压低声音,“仙帝怎么说?”
“他说不知道。”此忆回忆起来,“不过万归大神说,好像是因为两千多年前的什么事儿,但慑于父神威严,又不太敢说。”
怀绮脸色微变,“竟有此事?还是两千多年前!仙帝为何不让说?”她皱起眉,思忖着道,“等我从人界回来,我一定彻查此事!”
此忆:“嗯。”
怀绮陷入思量,一时安静下来。
此忆瞧着她,似乎想到什么,勾起唇角,目光带着恶意,“那既然我都这么帮你了,你是不是该回报我点什么?”
怀绮抬眸。
她知道他的意思,懒得与他废话,直言道:“仙少应当知道,仙界禁止私情。”
“那又何妨?”
此忆身子向她探近,阴测测道:“仙律本就是我爹定的,管人不管己。”
怀绮目光微凝,死死盯着他。
好一个管人不管己。
这些年来仙界的发展日益走下坡路,与它接近腐朽的统治脱不开干系。
上梁不正下梁歪!
“呵呵。”此忆低低一笑,“你连私自下凡的事儿都敢做,还怕这个吗?”他伸手,轻轻捏住怀绮的下巴,强迫她仰起小脸儿。
她睫毛抖了一下,心生厌恶。
她知道,他对谁都可以这样,光她听说过的,就有七八个了。一想起他用碰过其他女子身体的手碰她的脸,她就感到恶心。
她爱的人,她要能占据他全部生命,绝不是几分之一。
看见怀绮平静眼眸下的不屑与鄙夷,此忆怒火燃起,狠狠扔开她,声音冷沉,“你知道多少女的求着我以身相许吗!”他是真的不明白,那些仙女们上赶着倒贴他,他给个微笑,给个眼神,她们就能心花怒放半天,怎么到了她这,他就只有热脸贴冷屁股的份!
荣华富贵、无上地位,她不想要吗?
“抱歉仙少。”怀绮正过脸来看着他,坚毅的脸庞显得不卑不亢,“小神对您的私生活不感兴趣,小神还有事,先行告退。”
她抱了下拳,便转身离去。
姑娘的长马尾蜷曲着垂在脑后,随着步伐微微摆动,背影虽瘦弱,却很挺拔,每一步都是坚定的。原本在她身上略显笨重的铠甲,此时都像是一件装饰品,衬得她英姿飒爽。
此忆目送她远去,悄悄攥紧了拳头。
这么多年,他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想要什么都能马上得到,更不缺女人。
偏偏她不知好歹,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不过不急,他多的是时间和她玩。他倒要看看是她道高一尺,还是他魔高一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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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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