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没等到方知同的回答。
三年都没有等到过。
飞速旋转的回忆暂时停滞下来。
童话盯着不远处的小猪存钱罐,眼神发直。
薯片的咀嚼声逐渐恢复。
厨房飘来了诱人的饭香。
“开饭啦。”孙阿姨脱下围裙,回厨房盛饭。
方知同打开卧室门,停在门口,看了童话一眼,“少吃点零食,一会还吃饭吗?”
“不叫我吃你买它干嘛?”童话昂着下巴顶了一句,主动坐到饭桌前,手上的薯片也拿过去。
抛开和方知同的关系不谈。饭是孙阿姨辛苦做的,不能不给阿姨面子。
“红烧带鱼,油炸海白虾,皮蛋豆腐,蒜蓉丝瓜,鸡汤配米饭。”
孙阿姨饶有兴致地一边端菜一边报菜名。
童话忍不住“哇”了一声,“阿姨好厉害。”
“这有啥厉害的,你们喜欢最重要。”
孙阿姨特地把几种菜往童话面前推了推。
“身体不舒服,就要多吃菜,多吃点才好得快。吃吧。”
童话应着拿起筷子,朝旁瞥了眼方知同,还跟以前一样,闷闷地不说话。童话觉得有点别扭,就把椅子朝远离他的方向搬了搬,故意跟孙阿姨离近一些。
“阿姨,你是聊海本地人吗?一直干保姆?干几年啦?”
“哎呦那好久了,得有十多年了。从我儿子上高中开始。”
“十多年啊?”童话停下来想一想,“那您儿子跟我们差不多大吧。”
“是差不多。也在聊海一中念的,跟你们一级。我听方先生说过。”
“这么巧?”童话放下筷子,快速喝了口汤,润润嗓,继续问:“您儿子叫什么啊,说不定我们认识。”
“就你那个认人的水准,也好意思说?”沉默许久的方知同冷不防来了一句。
童话白了他一眼,朝孙阿姨递了个神神秘秘的眼神,半开玩笑地说:“阿姨你小声告诉我,不叫他听到。”
方知同极轻地笑了一下,语气听起来无奈之至。
孙阿姨被他俩逗笑了,吃完嘴里这口饭,脸上的为难稍稍缓解了些,“我儿子,叫张益。”
“啊,我认得。不是跟方知同一个班?”童话偏头看了眼方知同。
某人吃饭吃得正香,完全不理她。
童话也不强求什么回复,继续对孙阿姨说:“个子高高的,有点自然卷,喜欢打篮球,笑起来特别阳光特别好看……”
孙阿姨笑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方知同的筷子暂时放下,语气相当严肃地问:“记这么清楚?”
“那是。”童话颇为自豪地点点头,“所以他做什么呢?工作呢,还是读研呢?我记得他成绩还不错。”
“是还不错。”孙阿姨脸上的笑容微微发僵,喝口汤就呛咳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连忙道着歉跑去卫生间。
童话的目光跟过去,有些不安。
方知同用筷子末端碰碰童话的碗,“吃你的饭。少说话。”
“怎么了?”童话重新拿起筷子,轻声问。
“咱们上学那会,张益就去世了。”方知同也很小声回她。
童话极轻地“啊”了一声,沉默着噎了几口饭,大脑快速运转了好几个循环。
怎么会?
是病了,还是出了意外。
孙阿姨一家,家境看起来也不算好,总不会是电视剧里那种绑票抢劫的情况吧?
这种事学校不会特别张扬,要不是同班同学,还真不好知道内情。
“你之前怎么没跟我说过?”童话趁孙阿姨没回来,瞟了方知同一眼。
“我说的话,你会认真听?”方知同反问。
“我什么时候没认真听?”童话瞪着他的眼,毫不示弱。
方知同顿了半晌,像是努力把嘴边的一堆话重新筛选了一遍,才说:“认真听就不会问刚才那句话。”
“哪句?”
“吃饭。”方知同的眼睛又要冒火了。
童话不想自取其辱,低下头,快速吃了两口饭。
身旁的声音由怒转好,再度回归平静,不加任何情感地叙述:“高二那年,期中考第二天下午放学,我们说好在校门口便利店见面,你去哪儿了?”
“早不记得了。”童话嘀咕了一句。
“你和肖川,不记得了?”方知同提醒她。
听到“肖川”的名字,童话吓了一下,终于回忆起一点。
“我和肖川,在逛书店。”
想想不对,又问:“你怎么知道?”
方知同:“这不重要。”
童话:“这很重要。”
方知同的筷子再度放下,这回饭吃完了。碗筷放进洗碗池,趁孙阿姨没来,方知同先洗着。
童话追到厨房门口,听着哗哗的水声,问他:“我和肖川逛书店,所以呢?”
方知同没说话,水流开得大了些。
“我跟你打过招呼吧,那天肖川要回福利院,从小认识,怎么都该去接一下。他们说叫你了,你不来。”
“我有必要去吗?”方知同停顿一下,声音像故意气她似的稍微提高了些。
“也是,你在陈昱那儿过得那么好,怎么可能怀念福利院。”童话小声嘟囔着,回到餐桌,看着丰盛的饭菜,有点反胃。
本着不浪费的原则,童话去拿保鲜膜,把自己的饭密封好,放冰箱,想着晚上还能吃。
孙阿姨正巧从卫生间出来,神情有些恹恹的。
“阿姨不好意思,您没事吧。我不知道张益他……”童话拉住她,问了一句。
“没事没事,吃东西呛到而已。都多久的事了。”孙阿姨解释。
方知同收好自己的碗筷,从厨房出来,“阿姨,锅放水池里了,您忙。”
“好,你们不用管了。歇着去吧,我来。”孙阿姨挽起袖子麻利地收拾餐桌。
童话要插手,被她拦住,只能站在旁边静静地看。
孙阿姨看出童话不自在,一边忙活,一边主动解释道:“高二那年你们期中考,考完小益给我打电话,说肚子不舒服。一开始我以为是普通肠胃炎,也没太上心。他那时候住校,说想回来。我这边忙得要命没工夫管他,就没让。”
“所以不是肠胃炎?”童话问。
孙阿姨叹了口气,“心脏的毛病。发病太快,没办法,人被背到校门口便利店就晕了。后来救护车过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听到“便利店”,童话本能警觉了一下。
她想起那天方知同给她打电话,语气特别凶,上来就问:“带药了吗?”
那段时间,正好是方劲夫妇找到福利院,联系方知同领养的时候。他们的关系本来就不太好。
童话不喜欢那样的质问,有些不悦地敷衍:“带了。”
方知同:“校门口便利店,过来一下。这边……”
童话:“我过不去。肖川今天回福利院。我和李文惠约好了去找他。”
方知同:“就一下。”
“知道了知道了。”童话敷衍着把电话挂断,手机静音塞进书包,不想再被方知同逼问一句,也没有要去便利店的打算。
那时她以为是方知同哪根筋不对,故意别扭她,现在才知道是张益的事。
童话回到自己屋,坐在床边,心里堵得慌。
门没关,方知同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到门口,静静地看着她。
童话不想抬头,害怕再对上那种看笑话一样的眼神。不见就是不知道。
“你没跟阿姨说?当年,我没去送药的事?”童话低头问,慵懒的低马尾随意搭在左肩,松散的发梢有些凌乱。
“说不说都一样。当时就算你过来,人也不一定能救下来。”方知同脚步轻缓地进屋,靠在童话对面的写字桌上,“不过有件事我挺好奇,为什么你每次不想理我的时候,都会联系肖川。”
“有吗?”童话下意识问了一嘴。
但想想,好像还真是这样。
当年没理方知同,是在跟肖川逛书店。
那家书店就在学校附近不远处,里面除了书籍,还有不少玩偶挂件,肖川最喜欢的东西。
肖川跟方知同一点不一样。
他比童话小两岁,皮肤很白,眼睛不大,脸上柔和的线条十几年未变,始终像个小孩子模样。
他从出生腿就有毛病,一直坐在轮椅上,也许是不能跑跳的缘故,性格一直很安静,也喜欢做安静的事,比如看书。
童话是最讨厌看书的,但肖川要看的时候就会陪他去。
起初因为要过家家,作为妈妈的童话就推着肖川去福利院的小书架,帮他取书。
后来上高中,肖川的亲生父亲找到他,接他回去,暂时离开福利院。他的生母已经去世,现在的继母,是国内著名护肤品牌冬花集团董事长的女儿,那时已经接管公司,担任总经理。
肖川在福利院其他孩子们眼中,成了一夜暴富的小少爷,人人羡慕。
他被家里管得很严,偶尔才能回福利院一次。每次回来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去书店。
他只要说,童话一定会陪他去。
那年他十五岁,看过的书已经有很多,天文地理,历史文学,什么都知道一点。
童话喜欢坐在肖川身边,听他讲故事。
那些故事比方知同整天叨叨的课本知识有意思得多,就是偶尔会听不懂。
听不懂的时候,童话就皱一下眉。
肖川会温和笑一下,耐心地问她:“哪里不懂?”
有次童话拿着那本《茶花女》翻了翻,问他:“不懂为什么阿尔芒要离开玛格丽特?他不喜欢她了吗?”
“不是。”肖川表情微滞,用少年人少有的老成口气说:“喜不喜欢和能不能在一起,是两码事。”
童话本来还没那么糊涂,让他说完,感觉更糊涂了,但再追问,肖川只说:“但我不喜欢阿尔芒。知道没可能的时候,最好连喜欢两个字都不要说。”
童话怔怔地“哦”了一声,暗自盘算起跟方知同的未来,那天肖川还说了什么,童话一点都没记住。
直到分别时,肖川递给她一张小纸片,“我的新手机号,你要不要存一下?怕你考上大学,就把我给忘了。”
“怎么可能?”童话接过纸片,想也没想就揣进兜里。
后来她才知道,家里为肖川安排了腿部手术,术后康复训练至少一年。一年后,正好是她高考的时候。
再次见到肖川,他已经能走路了,虽然还有些跛,需要拄拐,但已经是件很惊喜的事。
童话扶着他,从街头走到街尾,直到他累了,重新坐在轮椅上。
“我也有一个惊喜要给你。”童话说着展开录取通知书给肖川看,故意晃了晃,“还有个秘密要告诉你。我和方知同,考到一块了。”
“真好。”肖川目光晶莹地说。
童话从那个眼神中,看到了无限的羡慕。
“不用羡慕啊,肖川。你也可以的。等你高考的时候,一定能比我考得更好。”童话推着轮椅,迎着夕阳,沿着宽阔的直道,走在绿树荫里。
肖川挺久没说话,重新调整了一下微笑,才说:“我不是羡慕你,我是羡慕他。”
“方知同啊,他有什么好羡慕的?”童话一知半解地听着,故意岔开点话题,停下轮椅,背着手走到旁边,脚踩着地上的叶子和树枝,嘎吱嘎吱,一下又一下。
“姐姐。”肖川突兀地喊她,“方知同喜欢你吗?”
清润的声音像春雨一样落在童话心上。
“哎呀问这个干嘛?”
“喜欢,还是爱?”
“小小年纪你……”
“他会对你好吗?”
“你又不懂。”
肖川像听不懂话一样,自顾自地问:“如果他对你不好,你会伤心吗?”
童话转过身,红着脸瞪了他一眼,“好好学习,好好考试。少操心我。”
肖川垂下头,犹豫地咬了下嘴唇,“伤心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吧。”
“然后呢?你去揍他一顿,还是替我骂他?”童话打趣着说。
“看姐姐想怎样。”肖川一脸笃定。
“想那么远干嘛,等你能走路再说吧。”童话心里骂了几句小傻子,推着轮椅继续走。
那时是初秋,天有些微凉。
由夏转秋的时节,是最难熬的时候。
炙热的日子总会离开,想抓也抓不住。
有时候除了眼睁睁看着它走,别无他法。
又一年秋,他们在同样的林荫道上相约见面。
肖川已经能从轮椅上站起来,穿着新买的土其色风衣,跟童话有件衣服的款式一模一样。
他们各自有一个秘密要告诉对方。
肖川要率先讲,先拿出一张录取通知书。
他考上了和童话同一所大学,一模一样的专业。
童话接过那张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现在录取通知书都这么好看了,早知道我应该晚考两年。”
“是吗?”肖川始终望着她的眼睛。
“就说说。”童话赶紧收回刚说的话。
“为什么就说说。”
“因为,晚考两年就不能跟方知同在一起了呀。”童话的眼睛明亮了一瞬,悄悄地说:“嗯……方知同现在是我男朋友啦,以后见他记得叫姐夫。”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秘密?”肖川问。
“对啊。”童话晃着脑袋答。
“真好。”肖川的眼里闪着泪光。
这次不是羡慕,而是茫然。
好像一样很宝贵的东西突然失去。
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再一年秋,肖川参加学校的短期交换项目,准备出国。
出国的日子就在童话生日后一天。
出发前两个人约在咖啡厅吃顿饭,肖川还带了亲手做的蛋糕给她。
栗子奶油、芋泥肉松蛋糕胚,特别又美味。
他点了二十四根蜡烛,请童话许个愿。
每根蜡烛都是明晃晃的,燃得热烈。
肖川用手挡着风,尽量让它们再多燃烧一会。
童话闭上眼,双手合十放在胸口,脑子里的愿望转过一个又一个,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只能许一个吗?”
“一个会比较灵。”
许什么呢?
许愿方知同再爱她一点,还是许愿陈昱不再为难她,还是许愿他们能快点有个小孩,还是许愿她能有份工作,在家里过得好一点……
童话犹豫了挺久,眼睛都睁开了,也没想清楚。
“许完了?”肖川问她,摆出跟她一样的姿势,嘴里嘟嘟囔囔,看上去也在许愿。
“我生日哎,你许愿干嘛?”童话问肖川。
“怕你许得不好。”
“我又没告诉你我许的什么愿,你怎么知道不好?”
“不管什么愿望,八成都跟方知同有关。”
“方知同。”童话抄起旁边的蛋糕碟,朝肖川脑袋上比划了一下,“方知同也是你叫的?叫姐夫。”
肖川闭上眼,故意不听话似的,反叫童话小声点,“别打扰我许愿。”
“你许的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我许愿,新的一年,你别再给我打电话了。”肖川郑重其事地说。
童话现在都没想明白,怎么会有人许这种鬼愿望。
不过后来的一年里,童话确实很少再联系肖川。
生活很累的时候,再美好的事也会忘记,再熟悉的人也会变得陌生。
她的电话像是被人设置了电子屏障,只能打给方知同和他的家人一样。她想不起来别的,也不知道怎么逃离让她难过的地方。
“所以还爱吗?方知同,你还爱我吗?”
那天,童话站在医院的窗前,怔怔地问。
窗下的垃圾车离开了,方知同也离开了,把那个怀着孕、发着烧、刚刚哭过又才清醒过来的她,一个人留在安全通道里。
童话撕下手腕上的止吐贴,无助地蹲在角落里。
手腕上红了一大片,她使劲揉了揉,还是去不掉。
被方知同碰过的痕迹,从来没有那样一次,让她这么难受。
角落里很安全,就算放声大哭,也不会怎么样。
但是童话张着嘴,怎么哭也哭不出。
恶心的感觉逼到嗓子眼,一低头,把胃里的东西全部拱了出来。
她没吃饭,怎么呕都是酸水。
从胃到食管,一路都是火辣辣地烧。
楼道里传来人声,混杂着脚步声。
声音渐渐逼近了,看来是有人来。
童话没力气站起来,只能勉强转个身,背对来人蜷缩着。
一群人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对着附近的墙体测量考察,听起来像是建筑队要对医院空间重新设计改造。
那些专业术语,童话再熟悉不过。
之前跟老师去工地量房,虽然很辛苦,但一天下来,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反而是毕业后在家待着的生活,让她一个本来光鲜亮丽幸福快乐的女孩,变成了现在披头散发狼狈躲在角落的模样。
身后的声音暂停了一下。
清亮的男声让大家“等一等”。
他说完走过来,就在童话身后,不确定地唤了声:“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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