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同给主管医生打电话问过，如果他们想要这个孩子，手术时间肯定要推迟，风险也要高很多。
另外重中之重，医生让方知同考虑好，能不能负担起孕期随检的费用，包括小孩子出生后，万一有心脏问题，再动手术的费用，或者万一不能动手术，以后护理的费用。
方知同在电话这头沉默挺久，哭了。
答案是没有。一点办法也没有。
为了买房他已经想过了所有的借钱门路，包括跟方劲。陈昱知道这件事已经很不高兴，非让他跟童话离婚，提了好几次。现在再找她借钱给童话怀孕用，根本不可能。
唯一的出路，就是先放弃这个孩子。
早上跟童话通电话，方知同犹豫了很久，才能尽量平静地说：“这个孩子如果不能要，就算了。”
电话那头传来童话难以遏制的抽咽，电话就这么被挂断了。
方知同想了很久的解释，卡在嗓子眼，没机会说。
他跟培训机构请了假，连夜往回赶，一路心都是揪紧的。傍晚时分，他给陈昱打电话，请她无论如何都去看童话一眼。陈昱去过，回来告诉他，完全不用担心，童话好的很，能吃能睡的，就是有点发烧。
“什么叫就是有点发烧？”方知同第一次在电话里吼陈昱。
陈昱没见过儿子这么生气，火气也上来了，“发个烧你就急成这样？人家在医院，一百多的床位住着，那么多医生围着转，能让她出事？出事了告医院，他们就要赔偿……”
“可她怀着孕呢！”方知同打断陈昱。
“怀孕了就她这个身体她能生下来？当初是你非要娶这么个病秧子，还瞒着家里不说，还好这是一直没孩子，万一孩子生下来有什么问题，那还不得天天讹我，”陈昱学着童话的口气瓮声瓮气地说，“哎呦都是妈让我怀的。肯定这样说。她现在在家不就天天甩锅给我？”
陈昱冷哼一声，给方知同下了最后通牒，“我就两件事，第一，让她把孩子打了。第二你们离婚。她这个什么病啊灾的，往后就跟咱家没关系。给她买的房子买就买了，娶下一个媳妇还能用得着。”
“不可能。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婚。”方知同揉着发痛的眉心，话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呀，那个童话有什么好……”陈昱气急，后面显然还有一堆话等着他。
“因为我爱她，好不好不重要，我爱她。”方知同把电话挂了。
……
天空打了一声惊雷，把方知同从回忆里劈醒过来。
原来，挺久以前，他也是说过爱她的。
他是个挺不会说话的人，说一点点肉麻的话都会难为情。
那好像还是第一次，他敢承认对她的爱，荒唐无知，但又的确是爱。
要下雨了吧，天上的乌云怎么又这么厚了？
方知同把揉了许久的结婚证先收好，骑上单车，匆匆往回赶。
现在是晚上八点。
手机上没有童话的一点消息。
其实就算他今晚不回家，童话应该也不会问。实在不行还不如出去住。但是出去住之前还是要回家一趟，看看她有没有不舒服。
骑到半路，雨已经下起来，迷蒙的雨挡住了视线，骑行困难，碰巧方知同也饿了，就停下找了家便利店，进去躲一会。
离开家的时候大雨瓢泼，但很快就下完，雨点砸在身上至多疼那么一下。还是现在这种闷闷的微微细雨更加磨人，就像一团火烧在心口，却怎么也烧不透。
方知同要了一份关东煮，坐在窗户边，边吃边翻看手机。
也不知道刘慎和童话谈得怎么样。
方知同的电话打给刘慎，对面很快接通。
刘慎上来先谢了一通，“知同，你真是娶了个好老婆啊。刚我说要回家，她非留我在家吃。实话实说，童话手艺不错。”
“是吗？”方知同皱了下眉，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自己都好久没吃童话做的饭，怎么能让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先占了便宜。
“是啊特别好吃。”刘慎如数家珍似的给方知同念叨，“辣子鸡，青椒小炒肉，红油黄瓜豆皮……”
“怎么都是辣菜？”方知同打断问。
“啊？童话说你们家一直吃辣啊。没事我能吃的。”刘慎解释。
方知同心里发疑，他在乎刘慎能不能吃嘛？他是想问家里那位，明明不能吃辣还非得装蒜，是怎么一回事……
可惜心里这样想，嘴上不能这么说，还是跟刘慎客套，“你吃好就行。聊的呢，怎么样？装修公司那边。”
“其实没聊什么。童话心里门清。”
“真的假的？”方知同才不信一个小糊涂蛋能对财务纠纷有什么深入了解。
“实话，找律师也没用。该知道的她都知道。人家心里有算盘，还让我劝你别在这儿瞎操心。”
方知同深呼吸一口气，心里有点别扭，“然后呢？除了让我不要插手她的事，还说别的吗？”
“别的，没了。”
“没说……离婚什么的？”方知同声音低下去。
“离婚？”刘慎的声音却高起来，“你俩？”
看样子是没说，方知同赶紧改口，“不是。是她有个朋友，想离婚……她没问？”
“哦……”刘慎像是想起来什么，“问是问了，就问了一句。说她有个朋友，分居挺久了，一个人带着个两岁的孩子，问离婚的话孩子怎么办？你是问这个？”
“嗯？”方知同愣了一下神。
不过找个借口，怎么还真有个朋友。
也……行吧。
话已至此，只能顺着随便聊几句，把谎圆上了。
“那你怎么说，这种情况是不是很麻烦？”方知同问。
“有点。主要是她那个朋友的孩子，还没见过孩子爸，孩子爸也不知道。她说那个朋友不想让孩子爸知道……”
“为什么？”方知同不理解。
“估计孩子爸不是个东西呗。”刘慎一副见过不少世面的口气，“你想想，哪个有责任心的男人老婆怀孕不闻不问，生下小孩两年都没管过。害，难说。”
“嗯。”方知同表示认可，然后继续吃自己的关东煮，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刘慎却像打开了话匣子，“这种情况我建议她直接去找专业的离婚律师，我给她推荐了一个同行，希望能多少帮一点。不过估计啊，孩子爸要是不同意，最后还是得打官司。”
“那就打官司呗。”方知同随口搭话。
“打官司也难啊，孩子妈妈想要抚养权，但孩子已经两岁了，两岁是个坎，两岁以上要看双方经济和教育水平，哪个更有利孩子。女方现在经济水平明显不如男方……”
“这样……”方知同叹口气，假装为难，“那就找找男方之前有没有做过什么过激的事情，道德污点之类的，行吗？”
“哪儿那么容易，男方好像是个公众人物，听说粉丝还不少，网上风评可好了，这种都有公司公关，很难找到什么证据。你不就干这个的吗，你说难不难？”
“难。”方知同的关东煮吃完了，不走心的倾听也结束了。雨还没停，但是时候不早，必须上路。方知同扔掉垃圾，离开便利店。
“是啊，谁都过得不容易。”刘慎在电话里感慨一句。
“我在路上，回头再聊。”方知同骑上单车。
“好嘞，下回还去你家吃饭。”刘慎嘻嘻哈哈。
“好，常来。”
电话挂断。
方知同松了口气。
虽然说人和人之间互相比较很不好。
但比起童话那个朋友，他们的情况还是简单的，至少没孩子。
说来还要“感谢”三年前童话的决定。
那天早起，他们在医院的安全通道里吵得不可开交。
正巧到时间去取检查报告，方知同暂时离开，就在护士站，几个小护士连着跟方知同说了好几声恭喜。
恭喜他要做爸爸了。
方知同拿着报告单，开始语无伦次。那还是第一次他对这件事有实感。他要做爸爸了，他要做爸爸了……心里默念了很多遍，大脑空白，嘴角上扬。
人在最难过的时候，一点点开心都值得庆祝。
“这次的检查结果挺好的，等会听主任怎么说，看孩子保多久。”护士和善地说。
“哦……哦那个，我们可能，可能不打算……”方知同吞吐挺久还是没能把不要孩子的决定说出口。
可短暂的犹豫已经让新来的小护士看透了，“能要肯定要啊，我们院之前先心病生小孩的病例多了去了，大人小孩都挺好……”
“哎，这边电脑打不开了，你过来看一下。”电脑前另一位护士叫她过去，顺便给了她一个眼神，那个眼神像告诉她：“不要跟患者家属乱说话。”
小护士明白地闭上嘴，又跟方知同改口说：“你们自己想想，好好想想啊。”
小护士过去，坐到电脑前，忍不住小声嘀咕，“五周，都有胎心了吧？”
“别人的事别掺和。”旁边的护士再次提醒。
方知同攥着手里的报告，心里五味杂陈。
报告单上只有验血的结果。
方知同学数学，本能对数值敏感。
现在只能从那些变化的数值上，勉强猜测那个孩子的状态。
护士说，它看起来很健康。
真的要打掉吗？
就因为他没有钱……
方知同伏在护士站的圆台上，呼吸急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瞬间的冲动让他做了一个不理智的决定，他想要那个孩子，先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无非多几个兼职，累一点。还有好几个月，应该也来得及凑钱。
他拿上报告单，像拿住了一条命，转身就往楼梯跑。
他想找童话商量，告诉她这个孩子他会好好负责好好养大……
可惜这个决定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正撞见肖川抱着童话往病房走。
看到俩人的瞬间，方知同的语言系统像瘫痪一般，明明有许多话想问，却就是问不出口。
童话在肖川怀里笑着，远比她面对自己的时候更开心更幸福。
他是很生气来着，难以名状的生气，想打人想摔东西，想就在医院，众目睽睽之下，让他们把话说清楚。
但他明白不可以。
医生说童话的心脏现在很脆弱，不能受任何刺激。
孩子的事已经让她受过刺激了，如果现在自己发火，会不会雪上加霜？
方知同来不及细想这件事的后果，只能一遍又一遍用理智平复心里的怒火。
这样也挺好，她在肖川怀里，不完全是坏事。
至少她开心。
如果能让她在失去孩子的痛苦之下都能开心一下的话，有什么不好？
方知同艰难地侧了个身，给肖川让开一条路，强压住心头所有的想法，客气地说：“病房在前面，麻烦你。”
麻烦你让她开心一点，哪怕是以我的难受为代价，也不是不行。
方知同闭上眼，心里这样想。
肖川不会在病房待太久，他在跟建筑队考察改造方案，一大堆人等在外头，时间久了不合适。进病房前他跟方知同专门解释，最后还跟上一句，“是我要抱姐姐回来，跟姐姐没关系。”
方知同微笑着表示理解。
其实心里都明白。
他太明白童话要想拒绝一个人，能有多决绝。
但是她没有拒绝肖川。
现在谁解释都没有用。
他不想留在病房外，不想听到他们说的话，哪怕一句也不想。
就像之前无数次他在学校外的林荫道，远远看着他们，再远远地离开。
他去了护士站，假装去询问病情，实际站在角落里，放空自己，消磨时间。
直到看到肖川出来，下楼梯，人走远，方知同才一个人默默回病房。
他站在童话的病床前，再度平复，然后才把报告单递出去，准备把孩子的事情说清楚。
可童话一把推开，看都不想看，就驳他：“不用说了，我想通了，孩子我不要。”
“童话……”
“别说了。”
童话自己擦擦眼泪，态度很强硬，“我跟医生问过了，做完检查，很快就能手术，宫腔镜，估计也不疼，你等会去交钱吧。”
童话抬起头看着他，“钱是能交的吧？”
“能是能，但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方知同坐到病床边，拉住她的手。
“不，就是钱的问题。”童话低着头，此时此刻眼里一点情绪都没有，“方知同，我们之间，归根到底就是钱的问题，没有感情。”
“有感情。”方知同反驳得更快。
童话笑了，连他眼睛发红也不看不问，只自顾自地说：“没有就没有吧，你也不用骗我。你说得对，这些不重要。手术结束我会出国。以后再也不麻烦你……”她声音越来越弱，直到说不下去，别过头，被迫结束，“就这样吧。”
“嗯……其实……”方知同盯着手上的检查报告，声音哽咽，“医生说小孩挺健康的。至少现在看起来，挺健康的……”
“就几个血液指标能看出来啥？你去妇产科看看，比我数据好的人，特别多。”童话一本正经地说。
“不会特别多。”
“我亲眼看到的，还能骗你？”
“那也不会特别多……”
方知同没忍住，一大滴眼泪掉到报告单上。
“哭什么？”童话回头看他。
“没……”方知同答不出，先避开她的视线。
“没关系，都有个过程。谁家失去孩子都不好受。但总比孩子生下来再受罪强。”
“不会受罪的。我会挣很多钱，会养他，会把他养得特别好，不会让他受罪的……”方知同扒住童话的胳膊，像乞求她一般，可怜兮兮地望着她的眼。
即使那双眼，冷漠地盯着前方，还是一眼都不看他。
“就算你以后会挣很多钱给他又怎样？你不爱他。我自己就是没爹没妈长大的，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受过的罪，不想再让孩子受一遍，你不明白吗？”童话低头对着检查单看了一眼，突然拿过来，猛地撕碎它。
“你干嘛？”方知同想抢没抢过。
“少看点这些东西就不会舍不得。你就当这件事没发生。我们从来就没有这个孩子。我不认识他，你也不认识。不是说我不听话吗？我现在听话给你看！孩子我不要了！以后也不要了！”
童话哭着撕报告，撕得床上到处都是碎纸片。
一病房的人，大眼瞪小眼，都这么看着，像看笑话一样。
方知同受不了那种眼神，一边帮她收拾碎纸，一边默默地自我安慰。
那一天从早到晚，俩人都没说一句话。
方知同有时候坐在病房，有时候在楼下的长椅上坐一会。
他把检查报告的碎片，一点一点拼起来，用胶带粘好，重新拿在手里。
然后跑去妇产科，站在打印机旁边，真的等着其他人的检查报告，偶尔瞟一眼屏幕，看到一个数值，就跟童话检查报告上的对一眼。
有的数值高，有的数值低。
方知同的心就跟着那些数据忽高忽低。
家属区另一位准爸爸告诉他，数值不一定准确，建议看B超。B超的照片可以一张张留好，以后是个纪念。
方知同小时候没照过几张像，现在也不记得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样子。那一瞬间他突然萌生一个念头，要给这个孩子拍很多照片，每一天每个月都要拍。
不管他能活多久，都不会因为这件事而遗憾。别的小朋友能有的照片，他也都要有。
现在看来这个想法像疯了一样。可那时候悲伤过头，任谁劝也劝不住。
方知同跑回病房，像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冲过来拉住童话的手，“等检查的时候，咱们也留一张B超照吧。就当留个纪念，好不好？”
童话没说话，盯着他的眼睛，很茫然。
方知同才意识到这个请求的突兀，坐下来，努力笑着，“算我求求你。”
他都已经那样求她了，甚至想过所有她可能的做法，骂他打他生气地扑到他怀里，砸他的后背，怎样都可以……
可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坚定地说了两个字，“不好。”
照片就这样没有留。
方知同没能见到那个孩子。
说来惭愧，童话手术那天，培训机构给他的假期刚好到期，他必须要回去。
再听到童话的消息，是在第二天，她坐上前往美国的飞机，起飞前才给他信。
她早就打算好了，机票和签证，都是南宛帮忙弄的。这种事情不可能这么快搞定，一定是很早商量好的。
可她一句都没跟自己说过。
方知同尽快停下手头的工作，追到机场，飞机已经起飞了。他拜托方晓蕾提前一天去拦童话，也没拦住。
方知同在机场附近随便找了个地方住，一夜未眠。
那时他想人生可真会跟他开玩笑，什么事情他都是后知后觉。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很讨厌小孩子。
别说见到，听到声音都会毛骨悚然。
方知同想着打了个寒战，自嘲地笑了下。
抬起头，不知不觉已经到小区门口。
雨还在下，一路虽然都是小雨，但已经足够让他才在便利店晾干的衣服，又湿透了。
四周一片漆黑，看看时间，已经零点。
“都这么晚了。”方知同小声感叹了一句。
“你还知道！”
面前传来熟悉的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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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方知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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