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未已,应随星是被一阵叩门声吵醒的。
瞥一眼天色,卯初。
两三间茅舍里就住了她一人,晨间寂静,因而近日她都是随着左邻右坊出门劳作的说笑声悠悠转醒。
不过所幸自己昨晚夜点明灯勤思苦想,乏极了和衣而卧,现下只需披件粗麻短衫即可见人。
来人是杨二姨,她母亲的妹妹,是她在这异世界唯一的血亲了。
杨二姨一见应随星,眼泪珠子就止不住地往下掉,二姨胡乱揩了一把泪,将应随星揽进怀里:“我天可怜见的姑娘,今儿是你爹的三七,上二姨家里吃饭,吃过了咱们给你爹烧点纸钱……阿星啊,今后你就是二姨亲姑娘。”
应随星也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只轻轻拍着杨二姨的手,应着:“二姨,我没事,就听二姨的,走吧。”
“好姑娘。”杨二姨注意到应随星眼下的乌青,想来外甥女自然是比自己伤心百倍,一宿未眠,鼻子又是一酸,把应随星揽得更紧。
杨二姨家不远,原本就有与姐姐相互照拂之意,只可惜应随星幼年丧母,才过了十四岁又骤然没了父亲,杨二姨也只能把这份亲情尽数寄托到应随星身上,于是应父的丧葬诸事,都是杨二姨同丈夫一手操办的。于应随星而言,她刚穿越来半刻钟,父亲就大睁着双眼断了气,她与杨二姨见面的时候反而多些。
进门时姨丈杨明正擦着一个缺了角的碗,看到应随星,犹犹豫豫地将碗放在了自己面前。
表姐杨念娣微笑着和她打了招呼,眼神却频频往锅里瞟,表弟杨天辰年纪小,只顾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米粥。
只闻空中米香四溢,便知这一餐杨二姨“下了血本”。
二姨把应随星的碗擦了又擦,才从锅底捞起满满当当一勺厚粥给她。一碗稠了,剩下四碗都显得稀汤寡水,唯有杨天辰碗里的还好看些。
杨天辰站起身把五个碗看了一圈,登时就嚷开了:“凭什么她的最稠!好不容易下的米多,还都让她一个外人吃了!我也要,我也要!”
杨二姨拿筷子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儿子的头,杨天辰更觉委屈,大哭起来。杨二姨既怨他说什么“外人”不“外人”的话教人难堪,又终究心疼儿子,一年到头也吃不得许多米粒,最后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哄他道:“天辰,不哭,娘给你再倒点儿,好不好?”
没曾想杨天辰丝毫不领情,直接指着应随星哭叫:“不依,不依,我就要喝稠的!”
杨二姨去拉杨天辰,铆足了力气也没能让他坐下。表姐一声不吭,仿佛这些吵闹都和她无关,只低头喝粥——如果那隐隐可以透见碗底的东西称得上粥的话。
应随星低下头,默默地与这一碗堪称上品的柴火灶米粥告别,她能感受到来自二姨和姨丈的目光,无非是无法明说的希望她主动让梨。
算了,算了。应随星劝解自己:寄人篱下,等下又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讲,暂且让这餐桌再安宁一会子吧。
她乖顺地笑了笑,将自己的碗往前一送:“弟弟,我的和你换。”
趁着注视,应随星用力咽了一口口水,力求让所有人都听清。
闻言杨天辰立刻止了哭声,几乎是夺过应随星的碗,死死护在怀里:“你胡说!这本来就该是我的!我爹说了,家里的好东西都是……”
“天辰,吃饭。”杨二姨眼疾手快地喂了一勺子稠粥到杨天辰嘴里,堵住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后半句,转而对应随星道,“阿星,你也快吃,别跟他小孩子计较,昂。”
应随星却不急,端着碗起身,在杨念娣震惊的眼神中给她倒了一半:“表姐,你比我年长,自然要比我吃得多些,我不饿。”
一句话没说完,应随星的肚子非常、十分争气地响了一声。
这一响不打紧,杨二姨干了未久的泪痕再度洇湿,她转过身扶着柜子哭了几声,紧紧握住应随星的手:“阿星,你怎么这么懂事呀,你,你让二姨心疼坏了。明天还来,二姨给你蒸鸡蛋。”
“娘,我也要吃蒸鸡蛋。”杨天辰听到“鸡蛋”猛地抬头。
“你也有,你也有。”杨二姨随口应着,终于肯放开应随星的手。
看来可以好好吃饭了,应随星想。
她在桌子底下偷偷伸开手。
手心里躺着一小块沙糖。
这年头,沙糖是比鸡蛋还稀罕的物什,杨二姨自己也就在生完儿子坐月子的时候才喝过两碗沙糖水冲鸡蛋花,还有便是过年的时候给孩子们掰一小点尝个味儿,指尖上能残余一丝甜气。
既如此,做的不是无用功。
应随星刚刚刮干净碗底最后一勺米粥,杨二姨把儿子“赶”出去玩了,一直没有开口的姨丈杨明踌躇着问她:“阿星过了年就十五了吧?”
“嗯。”
现下是九月,她二月十二过的十三,按这里习惯虚了一岁是十四,就算到了明年,尚且不足十四周岁。
“你看看,多快,阿星都长成大姑娘了。”杨明探询地看了一眼杨二姨,“我们想着,是时候找王媒婆给你说个好婆家了。”
“是啊阿星,二姨总归不能陪你到老,这两年旁边史家寨小伙子多,也好挑个合适的人照顾你。”
杨明在应随星左边劝导,杨二姨在她右边帮腔,可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二姨,姨丈,”应随星挤出两滴泪,“可爹爹尸骨未寒,外甥女还想再尽孝两年,先不谈说亲的事。”
“唉,说的也是。你爹走得急,没等到你孝顺他。”姨丈叹了口气,“话又说回来,你爹把你托付给我们,我们自然事事要为你考虑,想来你爹泉下有知,看见你嫁了人、过得好,也不会怪我们了吧。”
“可表姐还没有嫁人,我当妹妹的怎么好抢了表姐的好事?”
杨念娣的勺子静止在半空,下唇咬得发白。
“咱们家这不是要紧事,谁有了合意的人,谁就先谈人家,你放心。”二姨道。
勺子重新开始碰撞碗壁。
“可是……”应随星欲再寻理由,看见杨二姨一脸为难,便明白许多,转了个话头,“二姨,你们挑的好人家,是什么样光景?”
姨丈一听,看应随星想通了、听话了,喜形于色,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我就说阿星是好孩子,懂事。那人家就在史家寨,你嫁过去了想回来看看方便,家里也殷实,东头那一百多亩地都是人家的,到时候日子比从前好多了。”
杨二姨在一旁补充着:“那小伙子我见过,老实,少话,将来必不能跟你吵嘴、给你气受的。”
史家寨,东边有一百多亩地,唯有两家。
一家三代单传攒下来家业,现在的成年男丁是个童生,都叫他史童生,早已娶妻生子。
另一家产业略大些,只是老爷太爱纳妾,一个小地主竟连偏带正养了五房,给他生下四儿三女。前三个儿子送进城里识文断字,小儿子出生时老爷已年近五十,生下来就是哑巴,只好留在身边。
小哑巴今年二十一岁。
哑巴怎么会同人吵嘴呢?
“二姨,姨丈,我知道你们疼我,这人家好得很。”应随星说着违心的话,“外甥女现在委实不愿嫁人。”
“傻孩子,哪有不嫁人的道理?等我们也老了,你的衣食还得靠男人在地里挣呀。”杨二姨满眼怜爱地摸着应随星的头。
恍惚间,应随星神思飘荡:他们是不是真的为自己好?或许囿于农人的见地,衣食无忧真真是最好的去处?
想到这里,应随星赶紧晃晃脑袋保持清醒,道出自己想了一夜的决定:“我可以接手爹爹留下的学堂,教书谋生。”
应随星的父亲,应至舒,是附近几个村子唯一的秀才,还是外乡人,像一朵浮萍,飘到溪头村便不知为何扎了根。娶妻生子,在村里开学堂,成了附近几个村子唯一的学堂。说是学堂,也不过一间茅屋,一幅先师像,几条桌子板凳,外加寥寥无几的师生。应秀才兢兢业业二十载,愣是没教出下一个秀才,好在对靠天时地利讨生活的庄户人而言,让孩子不用进城就能认字倒也够用。
应秀才一去,学生作鸟兽散。
那茅屋有灵似的,窗户纸在秋风里溃不成军,呼呼作响,送了秀才一程。
闻言,杨念娣的眼睛先是短暂地亮了一下,转而充满了和父母如出一辙的不可置信,最后事不关己地继续吃饭。
杨二姨与丈夫面面相觑,半晌,杨二姨先接话:“这……办学辛苦,你爹在时也不见得人人都情愿送孩子读书的,二姨担心你学办不成,花儿一样的年纪也耽搁了。”
应随星摇摇头:“二姨,我说的是‘我可以’,不是‘我想’。”
“阿星,我们是看着你长大的,听姨丈一句真心话,”姨丈反应过来,“人活这一辈子,不就图个两三亩地,丰衣足食……”
“姨丈!”应随星喊道,旋即低眉垂眼,“二姨、姨丈能长久地照看儿女,表姐、表弟能尽孝堂前,我自知羡慕不来。爹爹养我一场,唯留一间学堂,实在是他一生心血,我不忍心看它荒废,哪怕支撑一个月,我给爹爹上香就心安了!”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先前积攒的愧疚在这一刻百川入海汹涌而来,杨二姨的面色明显松动,嘴唇张张合合,话似不知从何说起。
“你要是真的想试,那——”杨二姨试图和丈夫交换眼神,丈夫却不看她。
“唉,算了,阿星不愿意嫁人,有自己的志气是好事。”姨丈的面容一下子莫名慈爱起来,看样子比二姨还能理解她。
姨丈的转变使得应随星内心警铃大作。
应随星攥紧了裙子,盯着姨丈的嘴唇,等待他下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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