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下的圣女殿清冷如常。
空旷的大殿上落针可闻,身着浅金衮服的天帝高坐主位,重重拍向玉座把手,那宝座不堪重负,响起不明显的碎裂声。
“涂汝圣女,你身为无情道第一人,明知天规而犯之,你可知错!”
殿中的空气如同凝成了实质,难寻喘息之机。被称作苏涂汝的女子周身本就凝着清冷的蓝色神力,黛色远山眉微微蹙起时,那片蓝光更是降到冰点,她的身后,尚未到她腰高的一只白色的团子抖了抖:“娘,元阳冷。”
苏涂汝身后蓝光顷刻间化为齑粉,流动的微风吹散了那片令人胆颤的寒凉。苏涂汝收回指尖停止施法,一贯没什么波动的琥珀色眸子静静看向天帝,暗暗地把面前的小团子往身后拉了些:“苏涂汝甘愿认罚。但稚子无辜,望天帝念在往日情面上,饶我儿一命。”
“饶你一命不难,这孽种今日绝无可能走出圣女殿!”
视野被母亲完全挡住,尚不足五百岁的小团子抖得更厉害了,他默默用肉乎乎的小手揪住神女腰间的白色飘带,心下委屈又疑惑:“娘,我当真是孽种吗?”
心中一揪,苏涂汝连忙俯身替儿子擦去刚刚滑落的小珍珠:“非也,你是娘最珍重的小宝贝。”
“娘是骗元阳的吧……我在殿中不能大声笑闹,神仆看我透着嫌恶,娘还要因我受罚。这是为何?”小团子黑曜石般的眼珠不解地看向母亲,泪珠断了线一样扑簌簌落下。
刚刚还能维持冷静体面的苏涂汝慌了神,天帝冷冷补刀:“你母神贵为无情道圣女,自甘堕落与那肮脏鬼族私通苟合,这才有了你,你会给你母神和整个神界带来无尽的灾祸。”
元阳那双漆黑如墨的大眼猛地睁圆:竟然是这样吗?
“天帝!别说了!你有什么怨气冲我来。”苏涂汝看向天帝的目光带着凶狠,如同护崽的母狼,再不复往日温驯乖巧,拿下假面,这才是她真实的样子。
可笑天帝居然才看出那清冷寡情的外表下,藏的是怎样难以驯服的凶兽。
“苏涂汝,杀了这孽种,你还是天界高高在上的圣女,此事我就当没发生过。”天帝循循善诱,他对上古神族一向心怀仁慈:“或者,你们一起死,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
苏涂汝沉默不语,金黄神相带着剑啸扑面而来,苏涂汝修长如玉雕般的手捏起法诀,冰蓝色护罩神光暴涨,与另一股力量相撞掀起一道罡风,殿中帐幡狂舞飞扬。
苏涂汝感到力不从心,贝齿轻咬不染而朱的下唇:“天帝,可还记得那日没谈成的交易吗?我给你无情道心,你放过我儿。”
金黄神相一顿,攻势凝滞,天帝眯起眼睛:“当真?”
无情道心伴圣女而生,是温养神魄的神器,非自愿不可剖。
所有神族都传苏涂汝圣女实乃无情道天选之女,在疗愈魂伤方面天赋异禀,天帝却觉得她不过是得了无情道心的机缘,曾与她商量:“若是千万年之后你湮灭,可否将无情道心剖给我。”
果然遭苏涂汝婉拒。
天帝长叹一声,指尖那缕刚引来的天雷由明转灭,深如古井的眼神中适时地涌上悲痛和恻隐:“神族慈悲,念你苦修多年之功留你二人一命,废去神格贬往冥界,永生永世不得飞升。”
梵音念毕,一股悍然霸道的神力带着阴寒裹住苏涂汝的道心,猛地一抽——苏涂汝心口一空,刀绞似的剧痛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被她强行压下,冰雪护罩应声而碎。
苏涂汝跪坐在地,几乎是立刻回头抱着元阳为他挡住余波,右手托住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不让孩子看见她痛苦的表情,只是……浑身的轻颤还是出卖了她,她听见元阳声音沙哑地哭喊道:“你杀了我吧,别伤害我娘——”
“元阳,别哭……娘没事。”苏涂汝艰难挤出声音安慰儿子。
话音未落,天帝将那莹碧通透的玲珑心放在指尖端详着,既已如愿,这母子二人对他也没什么用了。
周遭一黑,母子二人转眼间便坐在了遍布紫红曼陀罗的河畔,苏涂汝认得,此处乃冥界忘川。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冰雪圣女神相散成齑粉,身体痛到几乎麻木,苏涂汝抱着儿子骤然看见这连天的紫红,神思恍惚间不由得想起第一次看见这花那日。
﹉﹉﹉﹉﹉﹉﹉﹉﹉﹉﹉﹉(回忆始)
有一证道之人飞升却久不至神界,苏涂汝奉命去查,竟在冥界寻到了他的踪迹。
彼时,那人生魂正被一个很漂亮的少女拿锁魂链捆住双手,从黄泉路引向无间地狱。
苏涂汝走近才发现,那并不是少女,而是男生女相的鬼族少年。
嫁衣红似火,皮肤白若雪,两种截然相反的色彩使本就昳丽的五官美得近妖似邪,桃花眼顾盼含情,白色长睫浓密如羽毛般,在浓的似墨的黑瞳中留下一道剪影,抬眼专注看来时,更是引人溺毙其中。
苏涂汝拦下了男扮女装的怪异少年迫他放人,他却轻笑着凑近她,吐气如兰:“神女,坏人好事是要负责的哦~”
他的声音很轻,像蜻蜓拂过湖面,一触即走,而她平静了几百年的神识冰湖竟泛起涟漪、久久不散。
冥界红幡无风而动,苏涂汝听见自己冷静地说:“此人是我要找之人,还请放人。”
那少年勾了勾唇,右手青筋顿起、钩住铁链将那人一扯,男人扑倒在地,轻笑出声:“看到了吗?这人是我绑回来的,你们神界再怎么强势霸道,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吧。”
他说得有理,但既已下界一趟,苏涂汝不可能空手而归,少年看她踟蹰,眼波流转再次开口:“不过,也不是不能商量。”
“实不相瞒,我乃受人之托引他结冥婚,但我观神女天人之姿,你若愿以身相替,我倒是乐意之至。”
入十八层地狱,结冥婚?饶是苏涂汝万年来久居神界消息闭塞,也不能信了他这鬼话。
苏涂汝琥珀色眸光闪了闪,她自幼被养在与世隔绝的圣女殿,神族对她恭敬有余亲近不足,所以她也习惯了淡漠着当个看客,突然被这么调笑,竟也不觉得冒犯。
舌尖下意识在唇畔流连一圈,苏涂汝故作无辜地看向少年:“闻所未闻,你莫不是蒙我。”
那少年眼神黏在她身上,目光如蛇般在她脸上流连,不答反问道:“神女与此人是何关系?”
“他是我的信徒。”虽然还没走完飞升流程。
“噢?神女修的是何道?”
“无情道。苏涂汝。”
铁链摩擦的声音一停,少年放下铁链,唇角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眼尾那抹红更深了些。
“无情道啊……那就更有意思了,我还从未尝试过,与无情之人成冥婚是什么感觉。神女,这笔交易,你做否?”少年喉结滚动,低沉的嗓音带了股疯劲。
“我不跟骗子做交易。”苏涂汝浅色眸子中映出冥界血月,像是染血明珠般夺目,她掀起眼皮看向那少年:“不过我还挺喜欢你……这股劲的,听听我的条件?”
苏涂汝倒不是色令智昏,她只是觉得,长得好看的鬼有很多,但能引起她心湖波动的,万年来就这一个。
无情道苦修已久越不得寸进,天界法则好生无趣,好不容易能有个鬼让她有些兴趣,她如何能放过。
“做道侣但不结亲,我可以替他。”苏涂汝那双琥珀色眸子平静地落在少年身上,惊天之语中没有丝毫波澜。
那少年怔愣片刻,意识到她说了什么后眼神忽地亮了,欣然答道:“好啊。”
飞升者被晾到一边后如幻梦初醒,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引诱到无间地狱入口的,但对危险的嗅觉让他立刻选择远离这个地方,临走时看到了火红素白的一对儿丽影消失在鬼街尽头。
苏涂汝在冥界呆了一月有余,在那个飞升者生魂即将消散的前一天,酆曈怎也不愿放人,她只好满足了他的心愿。
冥界客栈,芙蓉帐暖,红烛泣泪,一夜荒唐。
事后苏涂汝看着同榻的酆曈怔愣许久,理智才堪堪回笼,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她难以接受自己一朝色迷心窍的事实,遂趁酆曈昏睡时带上飞升者溜之大吉。
再百年过去,冥界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要不是那个飞升的神使就在她圣女殿当差,她真的会以为那是她春天做的一场梦幻离奇的梦。
直到元阳的降世——
忽然有一天彩云争相挤往圣女殿,而她肚子里飞出一道红金彩光,有着和他生父一样浓黑桃花眼的男童呱呱坠地:她惊得手中刚啃了一口的蟠桃都咕噜咕噜滚落在地,也是那天她才知道——神族甚至不会有婴儿期。
男童脸上还有些婴儿肥,笑起来像极了他父亲般俊秀漂亮,瓷白肌肤、高挑鼻梁和朱色薄唇却是随了她,小团子笑着扑进她怀里喊“娘”,那天金黄晨光温暖了洁白如玉的圣女殿,而这个孩子照亮了她数百年如一日无聊枯燥的神识雪原,她给他取名元阳,即“初生的太阳”。
神人冥三界,自上而下阶级分明,而神界最看重血统,像那神使一般由鬼飞升的注定是闲职,靠近权力中心的可能微乎其微。
身为神冥混血的元阳,自然见不得光,苏涂汝只能帮元阳掩去气息,以自己的神力温养幼子。
幼童时正是闹腾的时候,但元阳却出乎意料地安静乖巧,她这个娘看在眼里却有些心疼:如果可以,她也想自己的小太阳站在阳光下恣意笑闹,如她一般接受众人的祝福,如果三界没有神人鬼之分就好了.....
﹉﹉﹉﹉﹉﹉﹉﹉﹉﹉﹉﹉(回忆终)
“娘!有鬼——”
元阳惊恐的尖叫炸在耳畔、将苏涂汝的思绪笼回现实。
她在元阳的搀扶下咬牙站起,看向元阳手指的方向,忘川河边脸朝下趴着一个生死不知的鬼,了无生息。
苏涂汝不爱多管闲事,尤其是现在她神格被废神力全无,浑身都在叫嚣着痛,实属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又是她并不熟悉的冥界,她便拍了拍儿子:“不用管他,走,娘先带你安顿下来。”
元阳脚下却如同扎了根,他皱起两根浅浅的眉毛,小嘴跟要挂油瓶一样撅起,软着声音乞求道:“娘~你教过我,不能见死不救。”
母子二人僵持片刻,终是苏涂汝长叹一声先妥协。
也不知这孩子如此纯善天真是遗传了谁,明明她和他爹看上去都不像什么老好人……
认命走到“水鬼”旁,苏涂汝扶住那人的肩把人翻了个面,熟悉又久违的容貌与百年前相差无几,只是更加英气了些。
她心下生疑:她不会还在梦中回忆里吧。
“元阳,我们现在何处?”
“我们刚被贬到冥界啊娘,这个血人好漂亮,这难道是话本子中的水鬼吗?”
不,孩子,这好像是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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