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抬步。
每当他追溯自己的年华时,那些日子就像是暴风雪之晨的白色雪花一样,被疾风吹得离他而去。
简繁之的灵气化进丹田,把他这个灵力将尽的小仙生生供回了谪仙。
可他想的并不是这样。
暴风雪铸就了无情道人刚毅的性格,他们不怕这冬天的暴君,迎着它去踏荒,全道。
不成仙也无所谓,宫观更怕,怕脖颈上的瑾带刺入简繁之的眼睛,勒紧他的喉管,扎穿他的心肺,让他的无情道再也讲不出爱。
可凡尘境外面究竟有什么呢?
有什么值得他身死也要送他出来见到的呢?
凡尘境冬意最浓的那些天,没有热气会和窗外的阳光一起,将冻结玻璃上的冰雪融化。
但宫观在无情峰见过,冰雪总是先从窗棂中间化开,向四边蔓延。
透过窗子,他发现原来严冬的世界才是最明亮的。
空阔、高远、清澈、庄严。除去少有的飘雪的日子,蓬莱大多数时间连一点点云丝也没有,灵燕也不敢飞上去,冷冽寥廓的碧空,它大得……大得叫你一仰起头就感到自己的渺小。只有在夜间,寒空中才有星星闪烁。
他穿越风雪,往手心哈了一口气。
宫观矗立在蓬莱面前,景象陌生。
蓬莱虽已倾颓倒塌不见者数半,却满山繁花,芳华遍野。
没有下雪吗?
原来简繁之已经为宫观铺好了回家的路。
沧澜仍存。
一树梧桐引道,引入无情峰,绕着宫观的留恋,叶落不止,但叶落归根。
宫观攥紧双手,腰间无情剑依旧安平,但剑灵逸散,魂不在。
无情道人总以为很多东西都失去了自己,都想抛下自己,其实是自己失去了太多,才用这种方法蒙住眼睛。
这是宫观第二次没有御剑上蓬莱。
第一次是他幼时被禅净领回来,还不会御剑的时候。
那时禅净并没有选择御剑带他上来,而是和他一起走山路,给他介绍路边每一株花草,每一颗灵木,告诉他,这是他以后要常住的地方,是他的家。
蓬莱景象,何时这般千里孤坟,变得无处话凄凉了?
宫观看着那些悼念的仙人,彼此对视。纵使相逢应不识,俱已尘满面,鬓如霜。
韶华扫过荒芜的思绪,将草木顽石砌成一座座坟墓。受天罚的仙体无法安息,他们便也学着凡人的模样,为与世长辞者藏土以立碑而安息。
站在蓬莱仙境远望,仍不见海面上燃起典籍中的生希。无情峰的风依旧怆然,割着宫观的面,流出血来滴在无际的愁苦中,隐匿不见。
宫观步履沉重地跨过无情峰的山门,像在寻找什么一样。
那是曾属于宫观和简繁之的屋子,宫观推开门,里面被施了阵法,所有东西都没有变。
阵法上的符笔歪歪扭扭,想必是简繁之束发之年左右便设下的。
宫观竟没有发现。
宫观没有走进,他去往另一旁的房间,那地方破旧得连房梁都断塌了,整个如他这个人一样摇摇欲坠。
是他做错了事情。
是宫观犯下了滔天罪行,而那业火却被简繁之承担,简繁之言着他的爱,叙述着他心甘情愿。
宫观掌心攥出了血,汗流过眼尾,把整张脸都浸泡变形,世界摇晃起来,而宫观跌跌撞撞,白衣沾满泥泞,他早已经不在意何为不堪。
推开谢无尘的房门,无人。
劈开禅净闭关的洞锁,无人。
大师兄今无怨的府邸,连着他所有无情道徒,一扇扇沉重的梨花木门,宫观要把整个身子都挨上去,才能承受这无际苦痛。
无人。
哪里都没有…蓬莱已空……无情道将亡……
这里不是他的家。
宫观不承认,双手颤抖着刨庭院中桂木下,十指沾血,血丝满瞳,歇斯底里地寻找什么东西。
酒坛的红盖初现,亦如他们埋下的那天。
谢无尘扶额:“这是女儿红吧,你从哪里拿来的?”
宫观尚年幼:“隔壁峰的师姐给我的,说什么我以后有用。”
今无怨一遍埋一边哈哈地放声大笑:“女儿红得你出嫁的时候才有用,哈哈哈我们小观儿要嫁人了?”
禅净冷不防在身后探头,敲了今无怨光光的脑袋:“别教坏观儿。”
清秀可爱的小宫观没什么表情,即使连出嫁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却记住了,这里埋着他出嫁时要用到的东西。
这里真的是无情峰。
真的是蓬莱。
是宫观曾以为的家。
宫观浑身痉挛般发抖,抱着自己的双臂,捂着头,大口大口咬嚼吞咽空气,才不至于窒息而亡。
不是这样的…他不相信……
既然如此…简繁之又为什么要让他看见这一切呢?他也想要他同他一样痛苦,死在无情道上吗?
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像地狱一样的沧澜……
“既然说爱我…就不要离开啊……”宫观失声崩溃。
他是错的。
雪无处不在。
三界像山上的一颗颗矮松,在天君陨落后,随着时间流逝,越发青黑。松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是被厚厚的雪覆盖了,只露出微微的草色,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绿,给人生机盎然的错觉,再用微微露出点粉色的薄雪来杀死你。
沧澜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松木太秀气。
一切寂静,无声中的苦痛更让人绝望。
宫观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
一定还有什么…一定还有什么活着……
他要找到…找到一个能证明“幸”存在的物品,无论是什么都可以,一花一木一草,什么都可以……拜托……求求你了…天道……无情道既然充满大雪…就不要在劫难中让人感受到温暖啊……
宫观来到他曾住的藏于无情峰深山里的屋子,一推开门,从未想过是这般景象。
满墙用血铸成的符文,一遍一遍书写着宫观的唤灵符,而他无一回应。
哪个人流了半边身子的血,一边叹画虎屠龙叹旧图,血书才了凤睛枯,一边叙物类易迁变,我行人不见,珍重任彦思,相别日已远。
是谁如此恳切呢?
其实宫观知道。
原来什么两世三生,全都不是虚构的。
难怪,明明我从没有教过他,他却能一字不差。
“哈哈哈哈。”
宫观跌坐在地捂着丹田,即将道破身殒。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那个自刎于自己面前的徒儿。
原来是他逼死他的啊。
所以简繁之修补我的丹田,是想让为师真真正正忍受丹田碎,尝试灵魂摆渡的煎熬吗。
真是可怜啊,无情道人,死前依然在怀疑旁人真挚的感情。
雪又下起来了,在宫观的识海里,没有风,雪落得很轻,很匀,很自由,在地上也不消融,虚虚地积起来,什么都掩盖了。天和地之间,已经没有了空间。
什么东西抚摸着宫观的发顶,他缓缓抬头,看见一童子,额心有如菩萨般的红痣,普度众生的莲华绽放在他衣衫上,没有睁开散发神性的双眼。
宫观疯魔一般,居然伸手摸向腰间无情剑。
“孩子?不记得我了。”
宫观摇头,越来越折服泥泞中。
“那你把我视为简繁之的故友吧。”童子轻描淡写地跟宫观说:“你知道简繁之最像无情道的一点是什么吗?”
虽然卑惭,但他从不会软弱。
他亲身与蓬莱别离,与爱剑别离,与至亲隔离,最后连他的挚爱也抛下他了。
但是简繁之依然行走在世间,用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念,坚定的,矢志不渝地,为你拼凑一个沧澜。
“他很善良吧。”
宫观喉咙里似乎发出了不是他想发出的声音:“你说他善良?他善良他不顾意愿闯入凡尘境杀死我耗尽五千年修为才留下的半仙他善良他杀死禅净逼死同门他善良他隐瞒一切令我苦痛胎堕强迫我凌辱我杀死我…不如……放任不管……”
似乎是,宫观求他留下的。
“哈哈哈哈哈。”
对不起。
宫观承认了,简繁之确实善良。
但把他变成非他不可的人也是他啊?那他为什么不能怪罪这个天下的罪人?他为什么要忍人间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我想跟他死在凡尘境里的。”
童子轻轻拍宫观的后背。
“我想自己死在凡尘境里的……”
对不起。
他们荒谬的无情道啊。
童子缓缓解下宫观脖颈的瑾带,问出了一个他也思考良久的问题:“你真以为你爱的是他吗?”
他跟你一样,也弄错了。
瑾紫色的发带在童子的手中,被他说不上是灵气还是什么的力涤荡,迎风一抖,飘展开来。
哪里是瑾紫色的?这分明,是天底下最艳的红颜。
童子缓缓把发带递还给宫观,宫观双手迎接。
未等他开口,童子便说:“孩子,你还有要做的事。”
沧澜的最后是裴以已和简繁之一起交到你手上的。
“简繁之是五毒不侵之体,区区一瓶鸩酒死不了。去找他吧,去让一切复原。”
宫观缓缓把殷赤色的发带系回脖颈。
又一次撑着支离破碎的身体,站起来。
准备完结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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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遥以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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