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啸山崩,风起云涌。
玉妃烟整个人都已经淹没在铺天盖地的巨浪之中。
罗盘法器加持的法阵摇摇欲坠,溯溪剑嗡鸣不止,化作一道流光,穿过风浪,一刹那来回穿梭千百次,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斩断这无边无尽的呼啸海浪。
三百年前,李横秋曾经告诉过她,无情道,情劫三重,一重人间,一重心,还有一重,随缘。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人间之劫,自然应该是情劫,就如同他们认为,心劫与缘劫皆是情劫一样。
人间,红尘熙攘,七情六欲横流之地,人心复杂,世情难料。
行走人间,十丈红尘趟过,即便是一片冰心,也要沾染尘埃。
然而,此时此地,那些渺小如蝼蚁的凡人,以及那些似乎永远斩不断、理不清的红尘俗世,在翻天覆地的海啸冲击之中,都没有意义。
“人间之劫……”玉妃烟心里想道,“原来是这里……”
海啸声依旧震天动地,而玉妃烟的耳边却突然间一片寂静。
她做好了选择。
无论如何,身为玄门弟子,绝不能弃阵逃跑。
海啸的威力在不断加强,波及范围也不断扩大,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渔村的生死了。
玉妃烟的神识一瞬间展开上千里,北方水患之地尽在眼前,满目疮痍。
她做了选择,也做了决定。
她要一劳永逸,与这人间之劫,决一生死。
至于她自己的生死——无情道,何惧生死?
溯溪剑在巨浪形成的水墙中心破浪而出,旋转着飞回主人手中,玉妃烟一伸手,精准地握住了剑柄,而后手腕反转,倒持长剑,将剑锋毫不犹豫地对准自己,斜刺进自己的左肩。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与此同时,一缕金色流光倾泻而出。
玉妃烟取了自己的半块仙骨,投入法阵之中,以不计生死的代价,倾尽全力,压制海啸之中的蛟妖内丹。
这一场惊天动地的海啸,直到三天之后,才初步平息。
沦为废墟的海边渔村,一个孤独的身影坐在海岸边的礁石上打坐。
玉妃烟身上的玄岐门弟子服饰染了不少脏污,海边的泥沙沾满了她的衣角,腰间的玉佩和香囊也都被风浪冲走了,就连头发都被海水泡得打绺了。
可是,这一切依然无法掩盖她身上出尘脱俗的清冷气息。
经此一役,玉妃烟的道心有了新的境界,那失掉的半块仙骨与之相比,反倒不值一提了。
一阵咸腥的海风吹来,玉妃烟睁开双眼。
原本,道心境界有所提升,她应该尽快闭关,进一步提升修为,但眼下水患之事尚未善后,蛟妖未除,她还不能回玄岐门。
又过了半日,玄岐门派来支援的人终于到了。
玉妃烟见到来人时,原本正打算立即离开的脚步停住:“思无尘?怎么是你?”
思无尘身上是和她如出一辙的玄岐门弟子服饰,腰间佩剑和弟子铭牌俱全。
玉妃烟看向那把剑:“丹心?师叔居然将这把剑给了你。”
时隔六百年,终于再见故人,思无尘心中百转千回,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在寂静无边、与世隔绝的天水之塔苦守三百年,终于得偿所愿,成了他当初所求之人的同道之人。
只是没想到,故人重逢,会是此情此景。
思无尘是后来才明白,李鲸天正是玄岐门门主李横秋唯一的师弟,天水之塔的守塔人,他送给自己的这把丹心剑,曾是李横秋的佩剑。
夙昔照兮,丹心如故。
李横秋给自己徒弟的佩剑取名夙昔,本就是为了这把丹心剑。
玄岐门的守塔人无故不得离塔,李鲸天少年成名,性情张扬,本该肆意人间,逍遥自在,却困守孤塔,只为了自己的道。
李横秋以丹心剑相送,从此,永不相见。
“玉……师姐,弟子思无尘,奉师命前来,共治水患,任凭差遣。”思无尘压下心中万千思绪,低头见礼道。
玉妃烟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思无尘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无情道是孤冷决绝之道。
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分明如北川最高的雪山,终年不化,永世如一,没有丝毫波动。
李横秋不认同李鲸天的道,守塔之道,是永生永世的困守之道。
而今,再见思无尘的玉妃烟,也罕见地理解了当年李横秋的心境,即便她从未清楚地知道所有关于他们二人之事的来龙去脉。
她知道思无尘一直在天水之塔,但直到此时想见,她才看明白,他是真的要留下。
倘若不是蛟妖现世,倘若不是李鲸天尚在天水之塔,如今的思无尘,不会有机会,再踏足塔外之地。
玄岐门历代守塔人,都将自己困在了原地。
万千头绪,无一成言。
玉妃烟心想,算了。
这世上的人,都有自己的道,没有人有办法替他人承担一切,决定一切。
更何况修道之路,本就比寻常人走得更艰辛。
事已至此,当务之急,还是治水之事,以及追查蛟妖下落。
“蛟妖以自己的内丹之力兴风作浪,但真身并不在此处,我怀疑,他的目的是天水之塔,”玉妃烟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对思无尘说道,“你不该来此处。”
“但是天水之塔……”思无尘不解。
玉妃烟打断他:“我知道,天水之塔有师叔镇守。但只怕,这蛟妖就是冲着他去的。”
蛟妖真身并不在水患之地,仅凭内丹之力,就将玉妃烟困在这里三天,此时此刻,天水之塔之中,只怕已经发生变故了。
“我立刻回去。”思无尘转身欲走。
“来不及了。”玉妃烟抬眼,望向东方。
数日以来,她留在天水之塔的那一抹神识,曾经一度被隔绝,无法感应。
但就在方才,她与神识的联系恢复了。
玉妃烟知道,李横秋一定也看到了相同的情景。
天水之塔中,蛟妖以自己的内丹和龙骨为利刃,撞倒了塔心地基。
李鲸天根本来不及察觉蛟妖是何时潜入塔中的,天水之塔对生于水中的蛟妖毫无反应,因为它本就伴水而生。
这是一只觉醒了上古妖力的蛟妖,已经修出了十二节龙骨,再进一重境界,就有化龙之力了。
天水之塔中,上古水患中被镇压的天水之力,与蛟妖互相呼应,塔心地基一断,顷刻间,整座塔就要分崩离析。
无论是玉妃烟和思无尘,还是身在玄岐门的李横秋,即便缩地成寸,也来不及阻止天水之塔的崩裂。
而李鲸天作为守塔人,他会不计一切代价,阻止塔身崩塌。
他会以自己的全部修为和仙骨,修补地基。
天水之塔在彻底崩塌之前被顺利修复重铸,上古蛟妖凄厉长吟,瞬间地动山摇。
缓缓落下的塔身,将现出真身的长蛟镇在了塔底。
等玉妃烟和思无尘终于重新赶到天水之塔时,就看见李横秋已经站在塔前了。
蛟妖未死,祸患尚未消除。
天水之塔只是暂时镇住了蛟妖,如果放任他在塔中继续活着,不用几百年,他一定会重新积蓄力量,破塔而出。
届时,将是一场更大的浩劫。
“师父,您是想亲身入塔,斩杀蛟妖吗?”玉妃烟一眼看穿了李横秋的打算,阻止道,“您不能去,玄岐门不能同时失去守塔人和门主。”
李横秋看上去云淡风轻得很:“若是为师不回,你就是玄岐门的门主。”
说完,他就将门主令给了玉妃烟。
玉妃烟没接:“时候未到,这门主的琐事,师父还是自己再操心几年吧。蛟妖,我来杀。”
“你怎么知道时候未到?”李横秋诧异地说了一句。
话音未落,他就意识到:“你的无情道境界……更进一步了。”
无情道观世间万物如一物,如无物。
观物之间,依稀可见世间万物来龙去脉,来路也好,去路也罢,尽在一目之间。
极东之地,天水交界处,巍峨的高塔缓缓开启塔门。
玉妃烟素衣长剑,孤身入塔。
思无尘被无形的法阵隔绝在外,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进一步。
他眼睁睁看着塔门开启又合上,无能为力。
“门主,您为何不阻止她?”思无尘跪倒在李横秋面前,求情,“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是不是?那蛟妖……”
李横秋不答反问:“你找到自己的道了吗?”
思无尘一愣。
李横秋长叹一声:“妃烟是我的弟子,但她入无情道之后,我便再也看不见她的道了。我只知道,她从不做无用之事,无情道亦是如此。”
思无尘彻底定在原地,再也无法言语。
玉妃烟入塔之后,直奔塔顶。
那蛟妖被术法凝聚成的锁链困在塔顶,真身庞大,几乎盘旋占据了整个空间。
“区区六百年的无情道,也想杀我?”那蛟妖见到她,猖狂道,“你杀不了我,这塔也困不住我,很快,我就能挣脱桎梏,重新遨游天地。”
玉妃烟缓缓抬起右手:“北方水患,生灵涂炭,皆是拜你所赐。杀你,足够了。”
蛟妖见她连剑都没拔,正要不屑一顾,再次出言嘲笑,却突然间停住,转而不可置信道:“以业为劫,以劫杀我?你要以我的杀业为劫,用劫力杀我?不可能,无情道至少要过两重情劫,方能登峰造极,方能有此能力,你最多过了人间之劫,心劫呢?你的心劫不可能过!”
玉妃烟没有和这蛟妖多费口舌的意思,挥手,长袖划过,浩瀚的力量倾泻而出,毁天灭地,令人色变。
传闻,玄岐门历代无情道尊者,皆因一人而毁无情道。
可这终究只是传闻而已。
她的心劫,早就过了。
早在入道之时。
入道与否,抉择的那一瞬,就是心劫。
至于缘劫,玉妃烟亦从未执着于此。
蛟妖灰飞烟灭,天水之塔重归寂静,玉妃烟出塔之时,却不见李横秋与思无尘。
片刻后,她看到了李横秋留下的讯息:“思无尘心劫至,为师先行带他回去闭关。”
玉妃烟看着那简短的传讯术法消散,不一会儿,又看到了一句:“他的心劫若是无解……罢了……”
“啰嗦。”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玉妃烟终于低声开口,评价自己的师父。
李横秋将思无尘带回去闭关,这一去,就是一百年。
天水之塔被临时交给二长老看管,玉妃烟也回到山门。
就在她以为,思无尘这场闭关,将会遥遥无期地一直持续下去时,他又毫无征兆地出关了。
百年光阴,恍若一梦。
“你的心劫?”玉妃烟没有任何寒暄。
思无尘似乎仍不习惯她的说话方式,半晌,笑了笑:“修炼一道,不为情,不为爱,不为仇,不为恨,不为苍生,不为自己。什么都不为。大道孤,大道不孤。就只是道。”
玉妃烟听完,没有任何表情。
这么多年,玄岐门还有第二个跟她一样不说人话的,也是不易。
李横秋懒得看他俩,更懒得听这一堆弯弯绕绕的大道,溜达着走了。
“打算做什么?”玉妃烟问。
“去守塔,天水之塔。”思无尘看上去似乎早就想好了。
“你疯了。”这大概是数百年来,玉妃烟说过最有情绪的一句话。
他们两个人都不知道,更久以前,李横秋也是这么对李鲸天说的。
“你会看见我。”思无尘看向她,仿佛最后一眼。
玉妃烟没有看他,而是看向问道峰顶的飘渺云海:“大道无情,红尘在彼,我见你,如见世间万物。”
惟愿人间永世太平,如此,隔世相望,也算不差。
除此之外,唯有大道永恒,沧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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