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桂园。
听云阁后书房,大门与窗牖皆敞,月近楼台,清辉洒在沈如璋修长的手指上。
他右手执刻刀,正细细雕琢着一方白玉摆件。月色如银,他的手与掌中玉同样光润细腻,不见一丝茧痕。
此时,窗外一阵古怪风横劈进来,带着“咻”的一声,白纸如利刃般精准地飞进桌案,深深嵌入黄花梨木中。
趴在雀梅盆景旁的白鹤奓着毛站了起来,光似的飞进了沈如璋的广袖里。
沈如璋放下手中物件,凭空变出一块灵玉,色泽澄澈,散发着半透明的光雾,如空花阳焰。那玉渐渐显出形状,跟活了似的,化作一条扑棱着尾巴的小鱼。他随手将那条“鱼”丢进袖中。
只几息后,一名黑衣男子敲门而入。黑衣男子名叫沈陌,是沈如璋的近侍。沈陌身形劲瘦,相貌周正硬朗,独独一双眼睛目若寒星,宛如暗夜中的猎手,警觉而锋利,仿佛这座诗情画意的园子里隐藏着居心叵测的狼虫虎豹。
沈如璋拿起桌上的“暗器”,缓缓展开。沈陌慌忙上前,想要阻止,却又不敢触碰他,右手悬在半空,几乎不可察觉地微微一颤。
沈如璋完全没有注意到,“不必多礼,你来看看这个。”
沈陌行步如风,仿佛足不沾地的鬼魅一样悄无声息。
他接过沈如璋递来的白纸,只觉质地十分特殊,那上面短短两行字:齐盛已死,助庆王登基。
此乃大乾嘉平五年,大乾皇族姓齐,嘉平皇帝大名齐盛,膝下仅有崇德公主一女,太子之位空悬。他有两个弟弟,四皇子庆王齐弘长颈鸟喙、腹有鳞甲。七皇子瑞王齐昌是圣上亲弟,小手小脚、性情优柔。太平年间,这些特质或许无关紧要,谁当皇帝谁揽大权,与种地的百姓何干?玉砌金阶的皇宫里换个主,翌日晨曦朝露,农民仍要下田锄禾,商贩仍要沿街叫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世道依旧。可若这蒸蒸日上的盛世,背光处早已千疮百孔、藏污纳垢,又还能撑多久,才会轰然崩塌?
沈陌脸色蓦地一沉,随即询问:“这是……慧行长老的意思?”
慧行长老是沈如璋与组织九曜的直接联系人。九曜是一个……物种极为丰富的组织。据沈如璋观察,凡是他接触过的九曜成员皆为混血半妖,且血统广泛,既有地上跑的,也有天上飞的,甚至还能见到水里游的。
不过,只有沈陌会客气地称慧行一声“长老”。沈如璋对慧行的评价向来不吝溢美之词,称他贼眉鼠眼、鼠目寸光,贪心不足蛇吞象,还劝说他人“吃亏是福”,堪称万万人中难出其一的鼠辈——过街老鼠那辈的。
沈如璋端坐圈椅上,腰背笔挺,一尘不染,仿佛连落在袖口的月光都要经过筛选才能停驻。
他冷冷评价道:“若世间老鼠成精都是他那一脉——专走夜路,四处偷油,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沈如璋与九曜其他人……半妖不一样。他不是妖,确切地说,也算不上人。他自醒来就是现在这副模样,不会衰老,或许也不会死。
他的身体不会呼吸、没有体温和心跳,只是一具白玉化的冰冷躯壳。最初,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神魂,总是恍惚之间游离出窍,像孤魂野鬼到处飘荡,有时正与人交谈到一半,身形便突然崩散,活生生的人顷刻化作齑粉,而声音却未曾停歇,叫人目瞪口呆,毛骨悚然,把妖也吓得四散奔逃,喊着说闹鬼了。
后来,他逐渐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倒是掌握了一项神通——他能化烟作雾,身躯和神识一起散开再聚合,从此这世间所有的大门和法阵对他而言都形同虚设。
他还能藏神识于玉石之中。玉本就通灵,他可以悄无声息地渗透其他生灵的神识,不被察觉,甚至可以篡改、吞噬修为较低的生灵记忆。
他可以成为任何人的“重要之人”,只要他愿意。
沈如璋初入人间,孑然一身,好在人也豁达,游历四方,凭着本事偶尔搭救无所归依之人。某次机缘巧合之下,九曜执行任务,解救一条……半条奄奄一息的鱼,而沈如璋也恰好在帮它脱困。
九曜是异类聚集之地,而他也是异类。九曜之人发现他无害人之心,便向他伸出橄榄枝。他生来自由,无意归属任何地方,大多时候仍独来独往。直到人间烽烟四起,他看见百姓流离、同伴血染尘沙,护人至死,这才意识到,有些人甘愿以命换命,有些信念比战火更长久,不灭不熄,矢志不渝。
七年前,沈如璋依慧行之意入广阳,被彼时尚为太子的嘉平皇帝招揽。不过两年,慧行这条赖皮蛇便嫌太子爹活得太久,意欲除之。沈如璋不愿让暗影卫沾染刺杀明君的腌臜事,慧行只好亲自动手。可怜老皇帝戎马一生、身强体壮,最终竟死于粉面老鼠之手,死因不明,身后追封为哀帝。
太医说不出死因,仵作也不敢验尸,只有巫医能沟通天地阴阳,他认为皇上逆天而行,刀下怨魂无数,业障深重,早已伤及国祚福祉,故遭邪祟缠身,惊惧而亡。此言一出,齐盛震怒,于是跳/大/神的替把脉的挡了一劫,当场被拖下去斩……守帝陵去了。
沈如璋却觉巫医罪不至死。他虽疯疯癫癫、孤身一人便似群魔乱舞,然对“邪祟”二字的评判,却一针见血。
后来太子继位,改年号为嘉平。沈如璋身为齐盛的得力幕僚,拒绝了封官的赏赐,只收下了身外之物。他自称性情散漫,不愿日日起早去朝堂奔波。然而,他仍向嘉平帝表明忠心:愿为陛下之爪牙利刃,护陛下安危无恙。
半月前,嘉平皇帝离奇失踪,为防流言四起,寻找皇帝的事情不得张扬。沈如璋拿着亲赐令牌,暗中通知禁军统领闻廷加强城防。与此同时,沈陌带着沈如璋的私卫暗影把皇宫和广阳城翻了个底朝天,连城外大运河里有头无脑、心里缺眼的鱼虾都遭了殃。他们没让顽童作弄去,反被黑衣人搜了身……没有吃鱼豆腐的意思。只是好像皇帝是吃了能长生不老、羽化登仙的唐僧肉,什么大妖小妖都觊觎一口。
妖怪没吃到唐僧肉,桂园上下可是喝了好几顿鲫鱼豆腐汤,沈陌亲自去大运河抓的,肉质嫩滑弹牙,连任愉这半条小鱼精都拍手称赞,并丝毫不要脸的点菜——现炸刀鱼。
气得沈陌一脚把这不学无术的懒鱼踹去了广阳城外,“有没有常识,刀鱼是海鱼!你自己在大运河里抓吧!”
妖怪脑子大多一根筋,不擅长搞绑架勒索那一套,想不出拿人皇当筹码和人族签订不平等条约的损招。再者,妖族内部四分五裂,爱好和平的部落绝不会主动挑事,尤其是牵涉外族争端。至于尚武好战的部落,他们的行动宗旨简单直接就一个字——干!闯进去就是一顿砍,看人头定输赢,绝干不出杀人不留名的谦虚行为。
更何况,皇宫内院三步一符咒、五步一法阵,尤其是嘉平皇帝的寝宫,防护结界全由沈陌亲手布下。齐盛一向小心谨慎,没有灵力保护的地方他绝不会踏足,可他偏偏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寝宫之内。
无论是谁,消失半月无声无息,连半点线索都不曾留下,结局多半不会太好。沈如璋前日已命沈陌不必再找。
沈陌剑术超群,符咒阵法也算精通,主上交代的事他从未失手过,此番不由得挫败起来。
他汇报:“主上,桂园内大大小小所有法阵皆无异动,符咒也完好无损,任愉正在重点排查见山楼,慧行长老走不远的,把他抓回来之后……”
沈如璋摆摆手,“叫任愉回来,这纸上慧行的气息已经很淡了,说明送信的人不是他,再说那人早跑了。”
沈陌拧眉道:“难道就任他们……”
沈如璋没耐心听这些,直接打断:“你且去调整一下府里的布防,庆王是个凡人,但保不齐他身边养了什么阿猫阿狗,按慧行说的,莫要暴露了身份。”
沈陌应了一声,又说道:“皇帝失踪一事颇为蹊跷,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还有慧行长老这张字条,齐盛尸体在何处尚未得知,他怎么就笃定人已经死了?不对,他既然下达了任务,就说明……”
沈陌说着,自己给自己推理明白了,语无伦次道:“难道幕后势力是……九曜?”
他上山下海奔走,半个月没睡觉,结果查到自己头上了?!
沈如璋半个身子被明月笼着,室内昏黄的灯影婆娑落在他另一半侧脸。他随手将那只半成品玉雕倒扣过来,白猫的耳朵和眼睛正好被插进莲花鱼缸里,浮在表面的灰粉缓缓散去。还好大艺术家沈先生尚未来得及雕猫爪,不然小鱼儿怕是又要遭殃。
他攥着刻刀,纤长的手指灵动如舞,骨节分明。月光映照下,他整个人看起来细腻清凉,仿佛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霜雪。
沈陌暗自嘀咕,主上还挺有闲情逸致?他的目光不自觉被吸引过去,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那莲花鱼缸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主上的桌上的,谁放的,如此碍眼。
他惯会察言观色,沈如璋一个眼神他就能心领神会,仔细看,主上的刻刀始终在雕像的耳朵和眼睛处打磨,动作缓慢而有规律,而雕像的手足却迟迟未曾雕刻……
这是暗示吗?
沈如璋平时吩咐沈陌做事从不多作解释,但至少还说人话。大部分时候,他都能捉摸出主上的意思。
沈陌默不作声,心里却已然明了,既然隔墙有耳,窗外又岂会无人?
沈如璋这样一个心高气傲、胸有城府的人,若是发现自己后书房的墙裂了缝,第一反应绝不会是静下心来雕个猫耳朵。他该做的,理应是顺手掀了那人的头盖骨。可如今,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费尽心思地雕猫耳朵……
这说明什么?
沈陌心里没底,主上不是不能动手,而是……不想打草惊蛇。
沈如璋雕玉的动作未曾停顿,轻描淡写地吩咐:“人要到了,你且备好酒菜看好戏。”
沈陌配合他演戏,偏头看了一眼窗外说:“更深露重的,谁会在这个时候登门拜访?”
沈如璋没回答,只说:“调几个影卫看着瑞王,齐昌最是胆小。”他缓步起身,踱至窗前,白袍上银线刺绣精巧细致,在光影交错间仿若皎皎月华流转。袖口微动,白鹤似流星般翩然掠出,刹那间,几十只神韵优雅的白鹤盘旋于桂园上空,高亢的鸣叫声回荡夜色,随即四散飞去,化作天幕之上的无数墨痕,于云端静静注视着广阳的每一个角落。
他拾起玉雕,随手一掷,只见一只栩栩如生的白猫跃然半空,轻盈地在屋内蹦跶了两下,便一溜烟似的窜出去,不知躲在哪棵树下撒野。
“可别让它跑了。”
沈如璋声音柔和,瞳孔中映着碎金般的花,比广阳夜空的星辰还要璀璨。
就在那一瞬,沈陌嗅到了一股桂花香,清新馥郁、沁人心脾,却令他无端头皮发麻。
谢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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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萍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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