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入醉仙楼，浓郁的饭香扑面而来，勾得东方寰饥肠辘辘。反正今晚牌局已被醉鬼搅和，时间还早，他决定先吃顿消夜，再回家。
他挑了个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一边等菜，一边望向窗外，琢磨着明天去哪儿鬼混。
烟霞梦就在醉仙楼对面，门内挂着一对精致的灯笼，微弱的光线透过薄雾，投射出一片朦胧的光辉。与其内里的奢靡风月不同，外面的深灰色围墙平凡无奇，没有雕花刻画，门上悬挂着一块古朴的牌匾，上面刻着“烟霞梦”三个字，字形婉转。阁楼的朱红栏杆因年久失修显得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在雾气中消融。
又神秘，又破旧。
说来古怪，烟霞梦里仙雾缭绕，祥云翻腾，可一旦走出大门，外界却丝毫不见那雾气的踪影，仿佛被牢牢锁在梦境之中，半点渗不出，哪怕窗户敞开，也没有一丝轻烟飘落凡尘，连风都不会穿楼而过。
神仙有没有亨通他不知晓，但妖族的术法倒是常有出人意料之妙。
自从灵焰灯彻夜不熄以来，广阳夜空似乎已经许久未曾现过满天星辰。东方寰甩开垂落在脖颈间的发丝，仰头入目尽是一片幽邃的夜空，深沉如海，辽阔无垠，比他儿时在西延见过的大海更添几分莫测之意。
他想起了小时候，总会给他讲故事的祖母。祖母曾说，北原以北皆是茫茫大海，那片海域漆黑而平静，被落霞山阻隔的北原，唯有乘船穿越沧魂海向西南而行，方可与外界通商。她说，沧魂海如同一块巨大的黑色石板，光可鉴人，平滑得让人不禁生出错觉，仿佛真的能踩在其上。但若有人真的踏出一步，便会瞬间被厚重的海水吞噬，连浪花都翻不起来。沧魂海正是以这种方式吸收灵气，致使极北之地积怨深重。而在大乾，类似的故事也有流传，只不过乾人称之为“幽冥海”。
想到这里，东方寰无端地打了个冷颤，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觉得今晚的夜空比太傅的脸色还要阴沉可怕！幸好他因为过于不学无术而提前出师了。
菜很快端了上来，他点了一碗面、一盘炙肉，又要了一壶酒。正要动筷，忽有所感地抬头一望，只见他那废物表哥被人搀扶着从烟霞梦里踉跄走出。他心里嘀咕：齐昌今晚怎么走得这么早？
旁边那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谁来着？东方寰的视力极佳，此时却眯眼试图确认——这不是帮我点炮的好牌友于仁兄吗？！
东方寰先是一呆，忽然有点不祥的预感，连枣糕都顾不上拿，冲小厮道：“记账！”说罢，急匆匆跑出醉仙楼。
夜风轻拂，烟霞梦门前并没有华丽的装饰，几株秋海棠轻盈地立在风中，街市的烟火气和花香交织，随风徐徐传来。
袭人的香气扑入东方寰鼻腔，他四下张望，哪里还有瑞王的身影？他只得循着醉仙楼上匆匆一瞥的印象追去，看方向，似乎是往西边去了。
过了青龙大街，周围的喧嚣声逐渐隐去，四周变得异常寂静。暮夏的夜风拂过脸庞，带着一丝微凉，让人莫名地生出些许不安。
去找他干什么啊？他又不是我的小侄女或表妹，光天化日之下难道还能被人强抢不成？
那可是瑞王啊！在青龙大街上，谁不认识这位财神爷？就算真遇上什么麻烦，他要是不乐意，瑞王府那群侍卫还能眼睁睁看着不管？
对，他能出事才怪呢！没准于仁兄只是对云梦感兴趣，他们换个地方闲聊去了。
可问题是，闲聊为什么要往西边走？瑞王府也不在那个方向啊，再说大晚上的，西边也没开门的地儿啊。
真服了，东方寰，你到底是在瞎操什么心！他一边腹诽自己，一边加快了步子。前方的桂花香愈发浓郁，仿佛整条小巷都泡在桂花蜜里，令他心里莫名发慌。
回家！现在回家还来得及！爹说不定还没睡，这会儿回去，醉仙楼的枣糕应该还是热的……想着想着，他脚步不禁慢起来，甚至犹豫起是不是自己多管闲事。毕竟，瑞王那种人，身边能缺护卫？哪轮得到他这个闲人瞎折腾。
可就在他犹豫之际，夜色深沉，一阵细碎的人声忽然穿透沉静的街巷，悄然逼近。东方寰心头一紧，正欲转身，却未曾料到——
一道迅疾如风的力量猛然从背后袭来。
那是一股不容抗拒的冲击力，仿佛千钧之重。先是狠狠劈在他的肩膀上，随即力道如洪流般扩散开来，瞬间将他笼罩。他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周围的世界开始模糊，光影与声音迅速淡去，直至他彻底失去意识，心中只剩下一声惊呼，却已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像断了线的风筝，无力地跌落在地。
沈陌的掌风如雷霆震天，但在听到任愉一声急喊时，他迅速收力。掌劲骤然回敛，原本凝聚的力量四散开去，余波激荡，席卷四周，所过之处草木瞬间枯萎。
东方寰虽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却被这股余**及，不仅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原本华美的锦衣此刻已破烂不堪，一堆破布似的挂在身上，恍若一只落魄无助的小兽。
任愉从巷子里走出来连忙摆手：“使不得！”
“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能让人盯上？”沈陌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与担忧。
“还好你没打死他，他不是普通人，他死了，北原那边不会消停。”
沈陌听到“北原”二字，迅速思索起来：大乾境内能与北原有所牵连的，除了北原祭司一家，恐怕再无旁人。而眼前这人，无论年纪还是装束，都恰好符合那个传闻中的名字。
东方寰？
他眉头微皱，还未来得及深思，话已脱口而出，语气罕见地急促：“你怎么惹了这么个大麻烦？”
任愉不以为然地摊开手：“冤枉啊，是这位大哥自己找上我的，他上赶着要和我打牌，赢了钱不说，还跟踪我，害得我都要担心自己清白不保了。”他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沈陌没立刻回答，只是盯着任愉，似乎想看透他言语中的真伪。片刻后，他点头，语气平静：“他没怎么你吧？”
任愉一愣，低下了头，声音带着一丝委屈：“没……没怎么，但总让人心烦。谁知道他一个看起来那么正经的公子……”
“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沈陌闭眼深吸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既然东方寰已经……在地上了，我们就得想个办法应对，你先去收拾一下。”
地上那位漂亮公子的脸已经破相，衣服也成了破布一摊，任愉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他死了没有，却不料刚靠近，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了出去，猛地跌倒在地。
沈陌刚想问他还好吗，就听见任愉在地上挣扎着开口：“我们对北原的了解太少，他身上别是有复杂的保护符咒，我们大意了。”
沈陌扶他起来：“没事吧？”他拍了拍任愉身上的灰，目光紧锁着那具一动不动的身体。
奇怪，如果他真有符咒保护，为什么我能伤害到他？难道这些符咒是在人临死时才会激活？一掌就不行了吗？那这人武力也太差了吧。
北原自成一派，神秘莫测，世人知之甚少，沈陌只能将眼前的异象归结为北原的某种“禁术”或“邪法”，这些东西，外界根本无法理解。
沈陌一向冷静沉稳，脸上总是没有明显的表情。任愉误以为他有把握，闭着眼睛开始拍马屁：“不愧是沈陌兄，我就知道你武艺高强，打出去的罡气说收就收，区区法阵也……”
“我也近不了他的身，”沈陌打断他，“恐怕真是北原在他身上下了什么保护术法。”
任愉听后，原本吊儿郎当的表情瞬间收敛，面色一凛认真说：“那只能等主上来定夺了。”
沈陌不禁觉得后槽牙一阵发酸，心中暗道：就不该指望这小子能给出什么金玉良言！
沈陌说：“嗯，你这就去禀告主上。”
任愉跳了：“啊，这种事不一般你去吗？”
“我去什么我去……”
“吵什么呢？”
一个低沉而柔和的声音伴随着冷气拂拂而下，带着股不容忽视的威严。沈如璋刚友好地送走庆王和在背后偷偷摸摸的耗子精，朝他们走过来。
他从一片云雾中走出，身形修长，衣袍随风摆动，周围的空气似乎因此清新了几分。眉宇间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扫过四周的狼藉。
“主……哥，和你说个事。”任愉笑容紧绷。
沈如璋远远看见他，就知道这小子准是又没干好事，用关爱小傻子的语气问他，“哦？发生什么了，不要急，说来听听。”
“嘿，不是要我看着瑞王嘛，瑞王在烟霞梦里喝多了，他喝多了……喝多了就闹事……”
沈如璋一听是瑞王，便打断他：“讲重点。”
任愉嘴角强挤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瑞王旁边坐了个二世祖，他硬是要和我打牌，然后……”
沈如璋笑：“受欺负了？”
“是啊，正是，这人还跟踪我！”任愉顺坡下驴。
沈如璋也不戳破他，不紧不慢地说：“我让你盯着瑞王，没让你把他拐跑，”他随手一指旁边两个歪七扭八地倒在枯草上的人，“拐一送一，还挺有天赋，你入错行了吧？
任愉：“……”
鱼的脑容量有限，半鱼也没多到哪去，但他觉得这不是夸奖。
沈陌忍不住上前说正事：“主上，这俩人，锦衣的是瑞王，呃……那个破衣服的名叫东方寰，他是当朝祭司和元昭大长公主之子，和北地牵连甚深。当时他察觉不对跟了上来，情急之下只能打晕他，不过麻烦的是，此人虽然不能留，但也不能死。”
沈如璋点点头，示意沈陌知道了。然后轻轻拍了任愉的肩膀，“你倒是长脑子了。”
任愉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夸，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刚准备张嘴说些什么，沈如璋却又加了一句：“可惜没长太多。”
话音未落，半空中倏地飘起一缕白烟，沈如璋静立不动，如同一座优雅却令人生畏的雕像，每一处细节都经过精心雕琢，于尘封已久的光阴里熠熠生辉。
他神魂离身，潜入东方寰的灵台，无意深究，只想找到对应的记忆篡改清除，以绝后患，却骤然察觉异样——眼前这公子看着人模人样，脑袋竟空空如也，连近一个时辰的记忆也没有！
“莫非是个傻子？”沈如璋眉梢轻挑，心生升疑惑。
可他很快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即便智力受损，记忆不全，也总该残存些许记忆碎片。眼前这灵台宛如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干净得过分。如此情形，唯有一种解释——神识被某种强大的禁制封锁，记忆的流动被阻断，同时也被禁止窥探。
沈如璋没来由地涌起了一股久违的……情绪，该称之为什么？
多年来百无禁忌、游荡于世，终于遇到了一个例外。
是自欺欺人，沈如璋想。
他从东方寰灵台退了出去，神魂归位。
刹那间，那尊金贵雕像动了，只见沈如璋手上凭空多出一根白玉长针，隐隐有光华流转，他手指轻轻一弹，那根长针如离弦之箭般精准地刺进了东方寰的心脏。
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沈陌和任愉愣在原地，满心疑惑：不是救人吗？主上到底发现了什么，怎么改成灭口了！
然而，长针没有杀死东方寰，反而在他的心脏上逐渐消融，并修补好了他身上的伤口……顺带身上挂着的一堆破布。
沈如璋：“……”
果然活得久了什么都能做到，杀人还能附赠救命，真是攒阴德。
东方寰全身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小心翼翼地包裹着，散发着淡金的光芒，仿佛是某种神秘的保护屏障。
沈如璋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猜测，毫不犹豫地再次抛出一根长针。这一次，长针尚未触及东方寰身体，便被那股神秘的力量吸引，迅速融入其中，仿佛找到了归属。
沈如璋喉咙发梗，他问沈陌：“这人是谁？”
沈陌又说了一遍：“东方寰，他是元昭……”
话音未落，沈如璋轻步上前。那阵法不知为何，不仅没有拦他，反倒像是在拥抱这个“危险分子”。
文雅的方法这位东方公子可能虚不受补，只能委屈他受点罪了。
一阵光华骤然闪现，沈如璋手中幻化出一把寒光森然的刀，刀身上瘴气游走，宛如一条看不见的巨蛇，无声地啃噬着周围的空气。结界之内冷意翻涌，每一寸空间都被死亡的冰冷气息吞没，仿佛连时间都要被冻结。
沈陌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寒气从背脊升到天灵盖，心头蓦地一紧。他记起，这把刀是他们在北原被凶兽霜鹫围攻时，沈如璋破阵之后得到的武器。刀上并非普通的寒光，而是凝聚着满满的毒瘴，吸入瘴气的人轻则永陷梦境，终老其中，重则被抽骨吸髓，即刻化作一具干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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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青萍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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