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一过,雨水渐多了起来。
有时上晌晴空万里,下一瞬便黑云压城;滂沱的雨幕仿佛要吞噬金陵,不出两刻钟又云收雨霁。
畹君就是生于这样极端又热烈的天气。
六月十二是她的生辰,她特意跟谢府告了假回家。
云娘在庆云楼做帮厨,庆云楼是金陵数一数二的酒楼,轻易告不得假,便一早起来做了莲子羹给两个女儿吃,答应等晚上再带些好菜好果回来。
畹君有了谢府的收入,闲暇便不再做绣活,而是拿了本《声律启蒙》教佩兰读书,间或给她说一些在谢府的见闻。
及至酉时,天色乍然阴下去,墨云翻滚有如暮夜。
云娘说好了酉时会回来给她庆生,畹君想起母亲出门匆忙未带雨具,便叮嘱佩兰在家好好待着,拿了柄竹伞出门去接她娘。
到了庆云楼后厨,云娘正忙碌走不开,一壁担心烟火熏着了女儿,一壁又担心她被后厨的粗人冒犯,便让畹君到廊檐下暂候。
刚出到廊下,暴雨便瓢泼地下了起来,畹君被淋了个半湿,狼狈地掏出手帕擦拭鬓角的雨水。
酒楼的伙计见状,便殷勤地请她到大堂坐着,还上了一壶姜茶给她暖身。
大堂进来皆是散座,贵客都是往楼上招呼的。
可即便是散座,摆的也都是黄花梨的桌椅,连桌上的茶盏都是名窑器皿,据说这里一壶清茶都值二两银子。
畹君有些不好意思,那伙计却笑道:“这个时辰客未满座,姑娘就当给我们充人气了。”
其实庆云楼哪里需要她来充人气?畹君知道是伙计好意,连连谢过他,这才挽裙落座。
她倒了碗姜茶出来小口啜饮,目光环视着周围环境,一边暗叹此间饮金馔玉的奢华,一顿饭能抵她一年花用。
心头正感慨着,忽然楼梯上传来一阵笑声。
畹君循声望去,见两个衣着体面的管事引着路下来,几个罗绮珠钗的姑娘紧随其后。中间簇拥着一个华服夫人,那夫人身旁又跟着两个云鬓花颜的少女,正款款走下楼梯。
不消说,这必然是哪家贵族女眷的排场。
畹君垂下眼帘,专心喝着杯里的姜茶,可那楼梯处的笑语不断,隐约听到一道熟悉的女声,令她不由抬眸望上去。
只见那前呼后拥的一群人走下来,后面竟还有一拨人。
同样的几个锦衣婢女打头,簇拥着一位光艳照人的夫人下来,那夫人身旁的少女月眉星眸,赫然是时家的三姑娘时雪莹。
畹君吃了一惊,再看向跟在时雪莹身后之人,云头缎靴,绯色虎豹补窄袖袍,腰系玉带,举止间那段潇洒风姿,还没瞧见脸她便认出那就是时璲。
畹君心里顿时一慌,他的过人目力她是领教过的,在这种场合撞上真不知该如何收场。当下不作多想,赶忙在时璲下到大堂之前避了出去。
外头正风雨大作,刮得廊檐下的红纱灯笼噼啪作响,瓢泼的雨雾迎面洒下来,方晾干的衣袖裙摆顷刻间又湿透了。
在一片急雨乱声中,她隐约听到一个夫人的声音:“……雨这么大,璲儿你送郡王妃和两位小姐回府罢。”
时璲说了什么她没听清,那锦绣人群已簇拥着走远了。
畹君立在廊下,雨水兜头罩脸地斜飞过来,被打湿的衣裳紧贴在肌肤上,带着凝滞的刺冷。
她忽然想起上回跟他在雨中的相拥,那已经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了。
待云娘忙完,回去的路上已经风停雨住。
云娘拎着食盒,喜不自胜地说道:“今儿东吴郡王府的贵人们过来,虽不是他家做东,却给厨下每个人都赏了二两银,出手可真大方!大师傅听说你过生辰,又给装了八样新菜让娘带回去。今晚你们姐妹俩也尝尝贵人们吃的好东西!”
畹君心不在焉地听母亲说话。
她大概猜出了是怎么回事。
翌日回到谢府,她问谢四娘:“你知道时家在跟东吴郡王府上议亲吗?”
谢四娘大惊,道:“时二爷告诉你的?”
畹君摇摇头,时璲怎么可能会跟她说。
“端午那天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不知为何,她不愿同谢四娘分享跟时璲雨**乘一骑的事,遂略去不提。
谢四娘焦躁地走来走去:“明天你跟我去一趟侯府。”
畹君不愿意。
人家那头才刚相看完,她就这么急不可耐地去打探消息,存的什么心思岂不是昭然若揭?
“我说了要按我的节奏来。”
谢四娘狐疑地看着她:“你到底行不行?”
畹君转眸瞥她,微翘的眼尾带出一丝不悦:“四姑娘若是信不过我的话,那还是趁早去跟时二爷说清楚,免得误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谢四娘冷冷一笑。
这谢畹君是拿住了她的所求,还敢反客为主威胁她了。
这误会回不了头,她也不想回头。
“那就按你说的来。”
说罢,犹不放心地在畹君耳边道,“你最好把这事给我办成了。否则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畹君垂着眸没说话。
看来不管事情成与不成,这金陵她都是待不下去了。
“先付二百两。”她决定趁还有话语权时多要些好处。
“什么?”谢四娘愕然。
“知府千金不是那么好扮的。”畹君不紧不慢道,“我太穷酸,怎么入时二爷的法眼?”
她又得了二百两。
这次是银票,谢四娘找她大哥谢惟良要的。
畹君不喜欢银票,经历过那场失火后,她觉得这轻飘飘的两张纸太脆弱了,不如真金白银来得牢靠。
可是太多的银子不好藏,还有被她娘发现的风险。
畹君拿出二十两裁了几套好料子的衣裳,余下的全锁进了她的私库里头。
等下次再见到时璲已是七月了。
宣平侯府交游广阔,正逢七月初七是乞巧节,时雪莹给交好的贵女下了帖子,请她们到府中祈福斗巧。
谢家的三四五姑娘都是及了笄的年纪,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谢四娘人前与畹君形影不离,这回也要带上她一起去侯府。当然所为何事,只有她们两个心知肚明。
谢三娘和谢五娘亦是眼高于顶的大小姐,对畹君这个西席不屑一顾,更不知谢四娘何故转了性子,待一个西席如此亲密。
当下那二人携手共乘一辆马车,留谢四娘与畹君乘另一辆马车出门。
畹君跟那谢四娘本也无话可说,上了马车只管闭目养神。
谁知谢四娘倒主动跟她说话:“我看你的女红做得极好,今日去侯府,少不得跟她们比试针线,你能不能帮我夺个魁首?”
针线于畹君而言是谋生之道,而这些千金小姐穿针斗巧,不过是为了闺中名声好听罢了,技艺自然不能跟她相提并论。
畹君道:“这有何难?只是四姑娘平日女红如何,三姑娘和五姑娘是知道的。若是落下作弊的声名,反而不美。”
谢四娘不以为然道:“她们就是知道,也不能揭发我。”
她悄悄告诉畹君,时雪莹这次也邀请了东吴郡王府的两位小姐。侯府拒了谢家,转头去跟东吴郡王府议亲,三娘和五娘也憋着一股气,自然巴不得能在宴会上压过郡王府的风头。
东吴郡王府的两位小姐姓韦,两人在家中分别行五行六,与时璲议亲的那位则是郡王妃所出的韦五娘。
谢四娘和时璲的传言众人皆有耳闻,而眼下时家又在跟韦家说亲,难免韦谢二人会有些不对付。因此时雪莹这场乞巧宴几乎座无虚席,各府的千金都心照不宣地来看好戏。
谢家姑娘一进时雪莹的漱冰斋,那韦五娘立刻投过来打量的目光,而谢四娘高抬着下巴,连眼神都不回一个。
闺阁姑娘设宴,无非是摆些当季的菱藕瓜果、荤素点心,大家坐在一处吃茶谈天。
偏偏时雪莹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特意将韦谢两人安排在相对的位置。
畹君便坐在了谢四娘身旁。
除了时、谢、韦三家的姑娘,在场还有十多个面生的少女。畹君不认得她们,她们自然也不认得她。
虽然众人是来看韦谢二人的热闹的,可畹君一出场便吸引了姑娘们的目光。
她穿一身紫绫衫、白湘裙,眉目之姿丰容冶丽,衣袂翩跹从容闲雅,非但谢家姐妹在她身侧如山茶衬牡丹,连漱冰斋的众芳都被比了下去。
“这是谁呀?”
“怎么以前从来没见过?”
听到众人的窃窃私语,时雪莹推了时问蕊一把:“你的表姐,你自己介绍。”
时问蕊也惊讶地盯着畹君,根本不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更不知她何时变得如此光鲜漂亮,做她的表妹倒好像没那么丢人了。
问蕊起身将畹君介绍给众人,听说是三房的亲戚,小姐们顿时失去了兴趣,纷纷将注意重新移回韦谢二人身上。
畹君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韦五娘。
那日在庆云楼没看真切,近前相对才发觉韦五娘也是个美人。
她的美是恬静清雅的柔美,虽跟谢四娘不对付,却仍举止得宜,不像谢四娘那般目中无人,在涵养上更胜之一筹。
韦五娘此刻正跟时雪莹手挽手说悄悄话。
时雪莹和谢四娘虽是表姐妹,可两人年纪与家境相当,又常往来,难免会生出些比较的心思。
因此席上她乐得抬举韦五娘,好借机杀杀谢四娘的威风。
“五娘,上回在庆云楼你们吃得可还好?”时雪莹率先开口,“后来回去的路上雨那么大,没耽搁你们吧?”
韦五娘笑道:“有你二哥开路护送,能耽搁到哪里去?还没多谢伯母做东请客呢,今儿出门前我娘还一直念叨,说改日请你们到家里听戏。”
众女听这两人亲热地交谈,显见是两府好事将近;再一看谢四娘的脸色,都快黑成了锅底。
畹君虽乐见谢四娘吃瘪,可不知为何,她心里也不大痛快。
时问蕊唯恐天下不乱,睃着谢四娘笑道:“大伯娘那回请客,二哥哥也去了?那应该是相看宴了吧。我还以为二哥哥会跟四表姐议亲呢,毕竟前些时候那流言传得……”
“扑哧——”
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韦五娘脸上染着淡淡红晕,神色却不太高兴。
毕竟被人当面提起议亲对象和旁人的绯闻,恐怕没有人会喜欢。
谢四娘更是直接翻了脸,吊着柳叶眉对时雪莹道:“三娘,你们家就是这种规矩?难怪姑祖母不喜欢三房的人,谁能受得了碎嘴的长舌妇!”
时雪莹的脸色也有些不好,毕竟问蕊的话把她哥哥也卷了进去。看别人的热闹,何必牵扯自家人?
她素来不大把这个堂妹放在眼里,只是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训斥她,便开口打了个圆场,把这一节揭了过去。
谢四娘犹不解气,在后面的闲谈里,只要时问蕊一开口,她总要夹枪带棒地刺上几句。
时问蕊起先忍着,后来谢四娘越说越过分,拐弯抹角地骂她是破落户的女儿。
时问蕊忍无可忍,“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谢四娘道:“你高贵!你堂堂千金大小姐,怎么做出造谣我二哥哥的事,不知廉耻!”
“造谣?”
“那些传言难道是假的?”
姑娘们七嘴八舌地炸开了锅。
时问蕊义愤填膺道:“可不是!我二哥哥跟她大哥水火不容,怎么可能转头就对她一见钟情!”
“七娘,别乱说话!”时雪莹忙开口喝止。
可她的声音淹没在姑娘们的询问声中:
“怎么回事?”
“你们两家不是很要好吗?”
时问蕊正在气头上,便把原委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原来今年正月,那谢惟良欺辱良家时正撞上金陵卫巡城,当值卫兵便把他抓起来关了一夜。
谢惟良出来之后准备收拾那人,正好打听到那人是时璲的手下,便去找他要人。
可时璲非但没有给这位表兄面子,还强硬地护住了手下的卫兵,并放言除暴安良就是金陵卫的职责,让谢大公子不服就去弹劾他。
谢惟良在金陵一贯是横着走,没想到时璲刚回来就让他吃了个闷亏,两人从此便不对付起来。
众人听罢,连带着看谢家姑娘的眼神都鄙夷起来。
畹君更是咬牙,有这么一桩前情也不告诉她,早知道还得多要五百两银子!
谢四娘家丑被曝,顿时气得发抖,瞪着时雪莹道:“三娘,你管不管?”
时雪莹上前一巴掌打在时问蕊脸上,呵斥道:“不会说话你就滚,时谢两家好得很,用不着你在这挑拨是非!”
时问蕊不防当众挨了一巴掌,脸上顿时挂不住,哭着要回秋云院去。
畹君在这席中亦如坐针毡,见状便以去给郑姨妈请安为由,跟着问蕊一同离开了漱冰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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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日更,祝大家阅读愉快[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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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好事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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