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崎川市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雪很大,还夹杂着零星的小雨,扑簌簌地往下坠。
大雪持续了一天,到傍晚都没有停歇的迹象。
室外天寒地冻,冷到刺骨,室内开了空调倒是暖洋洋的。
工作室内一片寂静,唯有画笔的毛刷擦过画布时,产生的细微刮蹭声。
姜灵垂着头,坐在画架前,给面前一幅亟需修复的油画做最后的补色处理。
她做得极为专注,工作室的灯光落在她脸上,微颤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斑驳阴影。
耳边垂下的碎发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她的脸颊。
补完最后一笔,她长吁一口气,脊背向后靠的同时,搁下手中的画笔,整个人陷入软椅内。
她闭着眼,抬手捏了捏酸涩的鼻梁。
不多一会儿,耳畔响起闹钟的滴滴声。
姜灵偏头看了一眼时间,六点整。
关上闹钟,她起身走出操作室,正好撞上了迎面走来的助理苏苏。
见到她,苏苏刚想要开口,就被她抢先一步:“有事找我对吗,等我回来或者明天你再跟我细说,现在我要和小宋出去送幅画,还有,操作室里的那幅画我已经补完色了,等它干了之后,光油你记得上喔。”
她边说着,边往洗手池边走。
随后,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涌入耳道,苏苏的那一句“好吧”也同时融在水声中。
-
夜晚,从翁太太家送完画出来的时候,雪差不多已经停歇了。
只剩下依旧猛烈的寒风夹杂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刮得人耳朵又红又冷的。
姜灵收起伞,裹了裹身上厚实的羽绒服,将半张脸都埋进羊绒围巾里,而后,继续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小宋在事情结束之前,就急切地告诉她,因为他的孩子突然发烧住院了,他得立马赶过去,所以可能需要她自己开车回去。
姜灵倒也没说什么,只热心地让他把车开走,表示自己可以走回去,毕竟这离工作室也不算太远。
在温热的空调房内待了一整天,现在吹着冷风。
她忽然有一种呼吸特别顺畅的感觉。
南方的雪总夹杂着雨水,不管下得多大,都很难堆积起来。
雪下完,地上仍是湿漉漉的一片,仿佛和下雨没什么区别。
还记得上大学那会儿,她一直和室友抱怨没什么机会看到积雪,并且提议以后一定要去北方滑雪。
只不过另外三个室友都是北方人,她们对冬天下雪这件事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和期待。
虽然她最后找到了和她约定去滑雪的人,但以后可能也没有机会了。
这样想着,姜灵不知不觉地走到一处十字路口,面前的红灯正在倒计时。
她的眼眸中倒映着不远处红色的光影,思绪却仍在不断飘远。
“让开——”耳边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尖锐又兴奋。
还没等她回过神,身后一股猛然的冲力向她袭来,一瞬间脚底打滑,身子向前倾斜,下一刻她便跌坐在地。
姜灵有时会被自己乐观的心态给无奈到。
就比如此刻,虽然她的脚踝似乎扭到了,但有一丝庆幸的是,她脚下这块地方,也许不久前正好停着一辆车,所以现在是干燥的一片。
那么待会儿站起来,身上也就不会又湿又脏的。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右脚的脚踝,下一刻便忍不住地倒吸一口冷气。
真的崴到了脚。
而前方不远处,刚才撞倒她的罪魁祸首,现在正脚踩着溜冰鞋一路驶出她的视野。
甚至没有一句道歉。
没礼貌,姜灵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
然后她试图依靠手中的伞站起来。
但刚有动作,脚踝处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姜灵吸了吸鼻子,垂下头,冻红了的手指哆嗦着在包里翻翻找找。
她得找人来帮个忙。
其实现在不算很晚,只不过视线所到之处并没有什么行人。
唯有呼啸的寒风,以及偶尔一辆在道路上飞驰而过的摩托,发出的巨大轰鸣声鼓噪着耳膜。
然而还没等她找到手机,眼前便出现了一双黑色的短靴。
如墨一般,似要融进黑夜里。
熟悉的淡香水味刹那间萦绕在她的鼻息之间。
姜灵心头一颤,抬眸望过去。
在猜想得到验证之前,侧方的绿灯恰好转为红灯。
已然是一个轮回了。
那一瞬间,仿佛已经过去很久的几帧画面突然跃现在脑海。
继而,就像旧电影一样。
夹杂着刮痕和噪点与面前的男人逐渐重合。
他在头顶支起了一把伞。
光线浮浮沉沉,有一半被纯黑的伞遮挡在外,连他的面容都变得模糊起来。
微垂的额发几乎要遮住他的眼睛,漆黑的眸中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嘴角微抿,下巴紧绷,露出的下颌线条清晰凌厉。
他还是那样,一副无所谓的冷淡姿态,轻微俯身,垂眸看着她。
而她也依旧,如此狼狈。
“还站得起来吗?”和熟悉的话音一同落下的,还有他的一只手,掌心向上递到她面前。
意味很明显。
宽大的手掌,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弯曲着,在黑夜以及高饱和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更为冷白。
无名指的指根处戴着一枚简约、熟悉的银戒。
姜灵怔怔地盯着那枚戒指看了一秒,随后撇开眼,语气冷漠:“谢谢,不用。”
余光却不经意地瞥见他在衣物外露出的手腕处的一截纹身。
黑色的蝴蝶缠绕着藤蔓生长,蝶翼破碎。
和那道将遮未遮的疤一同蔓延在腕骨内侧。
那一刻,好像有什么在心口微颤着。
可下一秒,姜灵垂眸,敛住眸中多余的情愫,动了动脚,试图再次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身。
男人顺着她的姿势睨过去,这才注意到她略肿的脚踝,随即收起那把遮住两人视野的伞,扔到一旁,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他打横抱在了怀里,她的手指仿佛还停留在回忆中,下意识地揪住他的衣领。
过了两秒,紧攥着的手指蓦地松开,而后虚虚地搭在他的肩上。
不知道是离得近了还是时间过得太久了,原本嗅到的他身上的柑橘果香味转变为更厚重的木质香。
姜灵悄悄地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抬眼看他,随即语气平淡道:“祁浔,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闻言,祁浔哼笑一声,目光直白地落在她身上:“脚都崴了,还逞能?”
两道视线就这么在半空中交汇。
冷淡,冷漠。
谁都没有后退一步的想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又飘起了小雪,几粒还未来得及融化的雪花落在他黑色的大衣上。
她没有回答他,他也没有继续逼问她。
接着便是许久的沉默。
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异常僵持胶着。
大概是真的分开太久了,久到姜灵几乎要忽略掉他们曾经有过那样亲密的关系。
所以,她自以为不露痕迹的动作。
在对方眼里。
可能更像是一次遮蔽伤口的掩饰。
那种暴露在日光下被一览无余的窘迫,让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算了。
现在这个场面,好像她说再多的话,做再多无畏的抗拒都会显得特别矫情。
搭在他肩上的指尖细微地颤抖了一下,但因为寒风的关系,似乎已经变得麻木没知觉了。
姜灵的眼睫轻微颤了颤,撇开视线,目光茫然地聚集到空旷街道上的某一点。
然后,敛下内心繁杂的情绪。
她偏头再次看向他,轻声说:“……那麻烦你,帮我拦一辆出租车,谢谢。”
点到为止的礼貌与疏远。
“我送你去医院。”祁浔抱着她,抬脚往街对面走去,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语调仍是一贯的漫不经心,但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强势。
听见他那句话中的“医院”二字时,姜灵像是一只竖起了毛的猫,急迫地开口:“别……不用了。”
可他没停下,依旧抱着她往前走。
好像刚才那股胶着的氛围又重新回来了。
“你还是送我回家吧。”胸口因为剧烈动作而轻微起伏着,她缓了两秒,似妥协地放缓声音补充道,“我回去自己用冰块敷一敷就好。”
接着她又说了一个地址。
“嗯。”他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同意了她的想法。
祁浔弯腰将她抱进车内副驾驶时,两人离得太近了。
他鼻尖呼出的热气全数喷洒在她额头以及面颊上。
混杂着车内空调吹出的热空气。
一时之间,让人分不清。
车内空调这事,也是在自己被他抱上车,落座了之后。
姜灵才发现,车一直没熄火。
像是在等着什么。
只不过,她自然没有自作多情到以为他在等她的地步。
毕竟分开这么多年,谁还会对前任念念不忘。
随后,一路上两人都是长久的沉默。
他没有放歌,车厢里只听得见,偶尔热空气吹出来时的呼呼声。
姜灵歪头看向窗外不断倒退的街景,但其实景色很模糊。
更多的是他倒映在窗上的侧脸。
一动不动的,很端正也很专注。
像是受了某种蛊惑般,她伸出食指。
慢慢地。
在满是雾气的玻璃窗上细细勾勒出他的侧脸。
车窗上映出的他的影子并不清晰。
只不过那道侧脸线条她早就在心里勾勒描摹了无数次。
所以。
哪怕不用誊写。
她也能凭空画出来。
结果她悲哀地发现,有些记忆似乎已经成为了她的下意识。
就像怎么也割舍不掉的物件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祁浔缓慢踩下刹车,车子在路边停下。
也把思绪不断飘远的姜灵给拉了回来。
她慌乱地用掌心抹了抹窗上被她画出来的线条。
随即回过身,又再一次地向他道了谢。
这一晚上,她都记不清楚自己说了多少句谢谢。
而后,她转身去开车门,试了两下发现车门依旧落着锁。
这倒让她蓦然想起一些事,继而侧过身看向他的侧脸。
“你之后如果有时间的话,我想请你吃个饭。”话语在喉间滚了滚,“就当是感谢,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这个别人里面自然也包括了他。
祁浔没回头看她,目光仍直视前方。
只不过握着方向盘的手略微收紧了些。
手背上的青筋显得越发明显。
他也没有回答她。
空气在同一时间,似乎安静了几秒。
姜灵望着他逐渐紧绷的下颚线条,心蓦地往下一沉,可过了片刻,她还是无奈地提醒道:“那你开一下门,我先回去了。”
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尤为明显。
她弯了弯唇角,轻声道:“再见。”
可下一秒,当车门恰好开了一条缝隙时。
“姜灵。”他突然地喊住她。
姜灵习惯性地停下了动作,随后侧转过身,再次瞧向他。
两道视线又一次蓦然撞上。
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
四目相对。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沉默中。
片刻后,她听见他自嘲似的笑了声:“好歹也是旧相识,你连句好久不见都不乐意跟我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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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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